赐金吾(104)
“陛下也知道,此番是要撼动大树,是要赌上大豫国运,不可意气用事。”钱穆道,“你可是在,公报私仇?”
“我只渡我自己。”
“西羌军报连发,你也不管么?”
李鉴一时语塞。钱穆走到堂下,同他对坐,庄重道:“我不再教你圣人语。可陛下,先渡天下再渡己。”
“可天下待我太凉薄。”李鉴道。
钱穆侧过身,不再言语。满室寂静,唯有一灯分明,映彻庭前。外头有松子掉落,其声簌簌如雪。
为何如此之像。
相貌相似,明慧相似,无情相似。心中无世人,目中空天道。
他恨自己只能授经书,无力把李鉴从头养一遍。那斩尽天道的执念并没有错,只是一个凡人无力承担如此深重的执念。执到最后,非死即伤,不得善终。
“你说你不像他。”他再也压抑不住,一拍膝头,像是在痛斥,却不是对着李鉴,“怎么不像?只盯着眼前,看到这九重天的尊荣,然后踩着它去斩什么天道,毫不知做帝王的天责。最后如何?求功业,求长生!”
“他太晓得帝王天责了。”李鉴轻声道,“他还会留子嗣。”
钱穆身子僵住,侧影像极一碑石刻。
“先生,我明白。世间双全法太少,可安内是必然,攘外也是大豫养兵千日的目的。”李鉴握住他的手,“学生不会怠慢,会全力以赴。我要做的事,一定要做;大豫的边疆也要开拓,先生放心,我不会比父皇差。”
“凨我并非强求陛下......”
“先生。”李鉴道,“先生也是,莫要执着了。”
身边人缓缓地长出一口气。
李鉴自知说这话有些僭越无礼,低下眼来。肩头被人重拍一下,他抬起眼,望见不茍言笑多年的钱穆忽而展颜,心头不由酸涩。
钱语洋眼前忽过少年时,神思恍忽,不由伸手掠过青年人眉间,只是轻轻一触那点朱砂。李鉴与他目光相接,移过眼去——那朱砂是今晨早朝前,孟汀给他点上的。
“长这么大了。”钱穆收回手,温言道。
何昶坐在车驾中。那出城的路坎坷非常,他被晃得几乎要呕吐,只能强忍着,手中紧攥着痛陈端王李正德诸罪的诏书。
那诏书是李鉴亲手写的,还未开封,何昶也一点不好奇。他摩挲着封条,闭目想着一会的情形,就觉得心被提到了嗓子眼。
李家没一个好对付的。
偏偏李鉴这回在朝堂上点了他的功,给了他赏赐。他硬着头皮去接,手上便被放了诏书一卷,要他立刻启程,去终南别业宣旨。
他掀开窗侧的帘子,外头山风漏进来。离端王的终南别业已不远,车马入谷中,四处皆是林木葱茏,微染旧色。处暑鹜过,终南夏意已尽,秋风渐生。
在那风里,他隐约闻到了一股子焦糊味。
山火也是常有的,何昶想着。
火。
他只觉得自己的肋骨被心子一撞,蓦地生疼。这几日他们谈火色变,此行本就惴惴,何昶忽有些眩晕,仿佛是什么预兆。那焦糊味越来越浓,他僵在车里,脑海中空白一片,直到有人猛地挑起门帘。
对方还未开口,何昶抓着把诏书和符节,滚身下了车驾,差点一头撞在辕上。周围人的惊叫全都模糊了,他扶辕站定,看到面前林木中的冲天火光。
“那是哪里?”
“终......终南别业。”那郎官抖着声道。
何昶近乎感到一口甜血卡在嗓子里。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推开那个郎官,用尽全身力气爬上那郎官的马,对着那马臀就是狠狠一掴。那马匹若箭般飞出去,冲向那烈火也烟雾,两百步之后,它载着何昶到了被火烧塌的高门之前。
“殿下!”
端王要死也要死在大豫律法之下,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火里!
何昶被灰迷得睁不开眼,从马上下来时直接摔落在地。他顾不上痛,趴在地上,匍匐着往前,就见那别业被火裹着,正堂已经塌了。他来不及多想,决意扔下马匹,起身冲进宅院中,拖着一身撕裂的官袍越过照壁与水池,入了后堂。一路上他没见到一个人,那股子焦糊味越来越浓烈,带了血腥气。
在回廊的烈焰间,他看到了一个人,那人手里抱了个什么东西,静静地坐在火光中。
是林霁华。
“王妃,王妃!”他管不了了,放开嗓子就喊,“您不要动,臣过来了!”
他抓过一个横在旁侧的木桶,跳入水池中,再爬上了岸,没命地向林霁华奔。那桶中水先开了一条道,他捂着口鼻,穿着湿袍子进了后堂,将那湿袍子一脱,裹到林霁华身上。
“请殿下跟我走!”
林霁华被烟火燎得几乎失去神识,微睁开眼,看到了何昶。
“不。”她低声说。
何昶这才想起,林霁华在入端王府前是从云中杀出来的将军。
她如果自己想出火海,何必等到此刻。
他说了声得罪,架起林霁华就向外走。外头有个郎官一路跟过来,他隔着火墙看见了,嘶哑着高喊:“将军救我!”
“大人莫急!”那郎官提了水桶过来,泼出些空缺,再拖来了几条着火倾颓的木柱。何昶从里边出来,头发胡子几乎要被烧尽,嗓子痛得讲不出一个字。他让那郎官背林霁华,自己踉跄几步,向那别业望去。
轰然一响,那中堂倒塌作废墟。
【作者有话说】
撼树也是憾事
第76章 浴火第六十九
太明宫中,太液池畔。
从终南别业的烈火中快马奔回来,那郎官一身烟熏火燎,手中捧着一条烧断的绣金腰带跪在李鉴面前,愣是不能发一声,不知是被热烟灼的还是因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