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138)
“多谢许大人......”
“这我也要说你。”许鹤山皱眉道,“孟家的世袭罔替,万万不要再提。”
他一扫筇竹杖,向深宫内去了。
李无伤在偏殿门前等他——不错,李鉴又搬回那个竹柏深深的偏殿了。甘露殿顶上仿佛有剑悬着一样,李鉴在里边没待过几日,往外跑得很勤,实在是没个帝王的样子。
“陛下身子可好?”他问。
“自然好。”李无伤对他耳语道,“许大人,陛下此时有些累了,别说不该说的。”
“多谢。”许鹤山点头。
他随着李无伤到了中堂门前。李无伤一拜后便离开了,许鹤山在门前静默地立了片刻,垂眼时想起近来种种,竟也有些忐忑。人情是会被分歧消磨的,再如何对事不对人,破镜也难以恢复如初。
他一拉开门,一团毛飞到脸上。
“子觅!”
许鹤山扯着嘴角,伸手往脸上一抓,抓下来一只貍花猫。
李鉴跑到他身侧,将门阖上。那小貍奴被许鹤山捏着颈脖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儿,两条腿不停地蹬。他俯下身,颇为得意地瞧着它那对招子,道:“怎么不跑了?”
“这是......”许鹤山挑眉。
“我的猫。”李鉴回身向堂中去,在小案前盘腿一坐,“来下局棋吧,子觅。”
许鹤山知道李鉴素来不喜养活物。
可这猫越看越眼熟,像极当年被带到江陵的那一只。许鹤山转念一想,顿时猜到是怎么回事。他挺无奈地松了手,瞧着那小肉团跳落在地上、无忧无虑地舔起肚子,悄然移开眼。
“你可好?”
他对着李鉴,脱口而出。
“好得很。胡副统领过来时,我好不容易才把那厮藏起来,方才人一走,它就自己跑出来了,满殿乱窜。”李鉴道,“我身边无宫人,若不是你来了,我如今还在捉猫呢。”
他执黑子,托着腮思量起棋局。
“方才胡副统领提雍昌侯府世袭罔替,听说你很不高兴。”许鹤山随着他落了一子,“不过,陛下,当你决议放孟汀入河西,难道没有——你向来想得多而远,这次倒不顾虑了?”
“他必须去。”李鉴道,“孟家的荣光是以血挣来的,他需要这份军功,我亦需要孟氏在河西的威名,有何不妥?”
许鹤山一笑,轻易将李鉴设的围解开。
“陛下不必问我。”他道,“于此事我本不该多言,只是想提醒陛下——智万不可为情所胁。”
“我既无情之人,又怎会因此智昏。”
“是吗?”许鹤山将棋一按,“那便好。”
他吃了李鉴一簇黑子,伸手将那些棋子抓过,放到自己面前。棋子落在木案上,声声清越,荡于殿中。
“子觅是来过问我私事?”李鉴低着头道。
“陛下之事就是天下事......”
“罢了。”李鉴说,“还是说说凉州吧。”
他在怕。
许鹤山看得真切,却没有点破,顺着他的意思拿来了军报和书策。那封军报是孟汀亲笔所写,字迹有些潦草,内容也简明。有信报说孟汀入凉州时,为护零昌而中了守城之人误发的流矢,右手不便,如此看来是真的。
李鉴本要将军报拿来看,目光落到那字上,本已触及纸张的指尖蓦地缩回,像是被灼痛了一般。
许鹤山在将河西地势,注意着他的神色。他终究没说什么,接过军报,搁置在面前,一心二用地落了子。
“陛下。”许鹤山忍不住,道,“倘若你真忧心,纥干将军一人也能定中军。十二道金牌连夜发,不到三月,孟侯就能回长安见你。”
“子觅,我又没疯。”李鉴叩了一下玉扳指,“覆水难收。况且,这是最好的决断。”
“最好?对陛下自己而言,还是对全局?”
“自然是全局。”李鉴抬眼,“子觅方才说,帝王无私事,此言妙哉。”
他颇自嘲地一哂,道:
“我也算知道李执老儿所用何心。”
许鹤山坐在对面,看着李鉴举棋不定。
到如今,他无法再与李鉴站在一处看这万象了——他捧了钱穆的灵位,用着已故老师的眼,看到一个生吞血肉、能将人心变作木石的九重天。
这皇权,能让昔日赤忱少年穷兵黩武、妄求长生,踏上一条无情无道的不归路。它强大过世间万法,历朝历代多少英雄为之折腰,秦皇汉武皆不能与之相抗,何况是李鉴这一粒不合时宜的尘埃。
李鉴也曾说,他会渡过江,再渡回来。
许鹤山如今不敢信他了。
李鉴终于将手中那枚黑子落下来。他走了一步不得已的臭棋,等着被许鹤山围吃。本来匍匐在他膝头的貍花猫睡醒了,撅着腚拉了拉身子,李鉴没在意,那肉团子忽向几案上一跳,几乎撞翻一盘棋,黑白全都混在一处。
“你......小崽子!”
李鉴伸手要去揪它的后颈,它往棋盘上一滚,四脚朝天,舒舒服服地蹭他的手。
“我来吧。”许鹤山看着那飞扬的猫毛,道。他要将那貍花猫抱起来,小家伙不乐意了,冲着他黏糊糊地吼了一嗓子,转脸再往李鉴手上靠。
“还挺认生......叫什么名字?”
李鉴把猫扔到一边,冷着脸道:“不知。”
他回答得实诚,心里愧疚得要死。他不知道的有些太多了——孟汀的长枪、腰间的白石,还有这只猫。至于孟汀此人,喜好何物、爱读何书,这样的事,他更加不晓得了。他是个不够格的、一问三不知的爱侣。他最知道的,是孟汀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