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150)
孟汀撩开帘门,见营中一片欢腾。他吩咐巡逻行伍做好警戒,抱上兜鍪,向西河的方向奔去。
心跳得很快。
对面的王师尽数下马,朝这边奔过来,旌旗于空中高扬,在日光之下旗面如有赤焰鎏金。同袍男儿负甲相庆,喊声震天,最后皆山呼万岁。林霁华复着飒爽戎装,拨开人群过来,孟汀同她相视一笑,复望向西河那边。
在泛同样磷光的甲胄间,他看到了李鉴。
他眉间无朱砂,脸色白若雪,一双眼却比在长安时更为明净,可鉴日月山河。可若将他放在将士之中,他又是极不显眼的一人——个子不算太高,抓着一把横刀,被几个关西大汉不管不顾地挤在夹缝里。
“孟观火!”李鉴在一片万岁声中大喊,“我——来见你了!”
孟汀忍不住地笑,眼底却又潮湿。他快走了几步,伸手拽住了李鉴,将他拉入怀中。
他们在金戈铁马间相拥。
战鼓已被摆放于高台。云中旧部皆在,天子亲擂鼓,鼓声如雷霆。苍天之下复飘雪,点点轻寒入眉头,却无人因此再生愁。
李鉴鬓角已生涔涔汗。他执鼓槌,于千万人之前高喊道:
“誓下云中,天下一同!”
“誓下云中,天下一同!”
一声令下。
多少帝王将相痴迷于令旗一落地、千军万马来。李鉴不要滔天权势自缚,却在回眼时着迷一瞬——土默川上,万人整装,那些云中旧部的将领一一在他身后抱拳,自报名号,高声道:“定不辱命!”
他望向孟汀,想到近一年前在终南凌波台,孟汀提刀为他舞,吟道:
麒麟殿前拜天子,
为君走马西击胡!
此刻此刻,云中云中。
吹角再起,此刻不是吹别离,吹的是攻城之声。李鉴阖眸重敲鼓,见旌旗被将士们持着向前飞去,飞度川原,直奔城关!
待到身侧长风过尽,他跳下高台,牵过白马,回望西河。
天上雪云复沉沉压下来。
一日攻打,羌人死守,日暮时孟汀先下令鸣金收兵。
他此番将中军散开,使人在远城关处布防,以待城破后截杀出逃者,再于各薄弱之处强攻——这些云中旧部,对自己守卫过的要塞了如指掌,这一日下来,最为有望攻破的就是正对大青山的北城门。
但诸将商议后,孟汀与纥干一致认为苦久守的是城中人。将时日拖长,能减少将士折损,更有可能使得云中不攻自破。
到这一步。孟汀心道,狼莫,你能如何?
就算他割下孟扶桑的首级,就算他是西羌第一的镇北大元帅,对上豫军,他也无胜算。
“我知道狼莫在赌什么。”
林霁华开口。
她身上挂了彩,正在由女医官包扎。孟汀背过身去,就听她有条不紊道:“听说昨夜世子进城与狼莫谈判。狼莫肯放他出来,意味着他根本不把这被灭了全族的小世子放在眼里。狼莫如今,拿捏了西羌诸部命脉,他在赌大豫会不会冒着河西动乱百年的风险逆天而行、立一个傀儡。”
“他大错特错。”孟汀笑道。
“狼莫以为天命与拥趸都在他身侧,其实不然。”他看向土默川那头的黄昏,“大豫选了谁,天命就在谁那一边。”
土默川营帐中。
中军帐里,李鉴坐在高座阶下,平视着已被松绑的李正德。李正德流了太多血,李鉴却不想让他死,让医官给他治了,给他吊着一口气,要叫他被押送回长安。
李正德勉强坐住,笑着看李鉴。
“没想到你能活到今天。”他说,“你的寒毒、伏连疾因我而起,如今大仇将报了吧?”
“你为了大豫天子位,害的也不只是我一个。”李鉴淡声道,“所以,我要把你押送回长安,将你在万民面前以国法处死。”
“公报私仇。”
“对啊,那又如何?”李鉴笑道,“可是大哥,你现在现在这幅样子,真是让我仇恨不起来啊。”
与异族结盟,做叛国之事,最后还被人一刀砍了手臂、丢回豫人之中。
“你配让我恨吗?”
李鉴厉声道。
李正德被他吼得一怔,不多时便回过神来。李鉴已起身越过他,他正要对着人破口大骂,李鉴轻轻飘了一句:
“那一夜你举剑结果我父皇时,想起洛阳的那场火了吗?”
你只记得那场火吞噬你本可拥有的一切,却忘记有人自那火里将你捞出、让你复生。你看错了上天落到你头上的剑,误以为灭去那个将你带入另一道命途的人,就能豁然开朗。
“不是!”李正德咆哮道,“他本来就要死了,我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
他蓦然失了声。回眼一看,一个比丘站在他身后,以指尖按住他后颈穴位。
“劳烦三彻师兄,把他收监起来。”李鉴向那比丘一颔首,自己出了帐。李正德劈手去砍三彻,被三彻轻松接下,按在了地上。
“殿下。”
三彻垂下眼,目光很悲悯。
“你我曾过同一场火。”他道,“我从未拿起,你不如也放下吧。”
他在李正德身侧坐下,立掌诵经文。
是夜,李正德被人摇醒。
他警觉地抬起上身,扯到断臂处,差点叫出声。那人捂住他的嘴,借着月色,李正德认出此人是自己昔日的一个月氏家奴。这家奴当时还小,在府邸中常遭欺凌,他看不下去,也不想留一个废物在身边,就把人放跑了。
“殿下,我来放你走。”那年轻人小声说着蹩脚的官话,“你听我说,朝着大青山跑,一直向西边,再也不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