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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金吾(38)

作者: 三改火 阅读记录

孟汀走得慢而稳。身后的侍从、郎官不再跟过来,他们二人在猎猎的风里,穿过早春未散的氤氲水气,步步上行,至高堂之前。

万寿节,众人休沐,朝贺全在宫外,此时并无早朝。

李鉴忽想,若是这样一直走便好了。不必日升,不必高堂。

“生辰不知还能过几个。”他轻声说,“孟汀,你要一直陪着我。”

“少说些丧气的废话。”孟汀将他颠了一下,“回去好生歇着,待到元气回复,我陪你去登慈恩塔,看长安三万街巷,算是补你一个好寿辰。”

今日出入此门,门外传言早已四起:雍昌侯跪雨夜、踏长阶,似是一心护主,却频遭帝王猜忌。一半虎符已收,就算是少年权臣也是折翼,长铗入手,要么继续锁在座下当疯狗,要么吞主血肉为帝王。

而此时长铗在握的李鉴似乎并无此警觉。他将传闻与市人言语编织得当,自己沉在杜衡香里,做了个少有的长而宁静的梦。

他独自站在一扁舟上。

回头望,他发觉凨离岸不远;朝前看去,是白露茫茫的江面。

船上没有樯橹,可谓是欲济无舟楫。远处似有欸乃之声,他抬衣坐下,任凭小舟穿过烟波,江浪在足底起伏,向空远处去。

江心雾气渐散,他望见,另一叶渔舟。

一个人立在船头,穿蓑衣披斗笠,浑身潮湿。靠近了看,李鉴才看到一张脸——他所相熟的孟汀的面孔。

比他曾见的苍白,还带着点虔诚的稚气。

李鉴有些迟疑,这样渔父打扮的孟汀于他而言有些陌生,不像方才梦外背他登高堂的人。他站起身来,对面的年轻渔父大梦初醒般跪下身,向上托起掌,接住李鉴落下的指尖。

李鉴握着他的手,跨过了两船间的浩浩江水,站到孟汀身侧。

“我不要你的剑。”他一站定,孟汀便抢着说了句。李鉴疑惑地皱眉时,一身蓑衣便披到肩头,屏去了周遭的雾霭。

江上潮生,他索性在孟汀身后盘腿坐下,望青年理棹行舟。

“君向时曾见我耶?可知我姓名?”他在梦中明知故问。

“你是李鉴,李翰如。”

“君又是何人?”

“何必问我姓名。”孟汀挽着桨道,“我只是,来此渡你。”

他讲得很沉静,李鉴却自他叩紧樯橹的指节上探出些别的。天风江涛中,他稳坐船头,望着不是侯爷也并非将军的孟汀替他行舟。

如此,万顷茫然之上,水波也温和。

船靠岸之时,他自行起身,越过孟汀,先一步上了岸。身子不可思议地轻捷起来,他看了掌心,没有伤疤。

孟汀在他身后行礼,撑船要走。李鉴动了心思,自知这是梦中,便干脆放下了手,回身快赶了一两步,将孟汀的手臂抓住了。

孟汀看向他,眼里有些错愕,连声说:“我不要你的剑。”

“我没有剑,给不了你。”李鉴拽着他向自己拉了一把,把他拉下了小舟,扬眉大笑道,“如此,你愿意跟我走么?”

“你还要我给你渡河吗?”

“我不要。”李鉴道,“跟我走吧。”

他拉着他的渔父,穿过一望无际的苇荡与沼泽,无车无马,一路前驱。直到烟雾尽散、朝阳华光布尽天地,面前是开阔得无边际的原野山林,再无川流。拨开一人高的蓬草,他望见,一匹白马悠然俯首,食野之苹。

李鉴转身,将孟汀身上的湿蓑衣与旧箬笠都取下,笑着说,这趟请君上马,我来牵。

不入宫城,不染是非。

李鉴醒时,见孟汀伏在他榻侧,也已睡沉了。孟汀一只手覆在他背脊上,面孔枕在另一手臂弯,脸颊被炭火蒸得有些红。

红得不正常,却叫他有了些人气。

梦里的吉光片羽还留存了些。李鉴裹着被褥挪到榻下,孟汀没醒,手却还压在他背上。他此时精神大体恢复了,分出神来念及孟汀在冷雨里跪了许久,再背着他两进两出宫城,心中似被锐器刺了一下。

这下欠大了。他思量着,孟观火这桃花潭水深千尺,此时还真接不住了。

一时无法,他用被子将二人密密地裹起来,将孟汀的手捂着。孟汀似是半醒,不怎么自知地将他拥得紧了些,低声地喊李鉴,李鉴不答应,他再改口叫翰如。

他面颊还是烫,定然是受了风。

李鉴不动声色地点了信铃,命人取姜汤。此时雨早已停止,长安依旧,宫中大小事物繁杂照常,不多不少一例姜汤。

只是李鉴想得有些渺远。

他依在未名的爱人心口,摩挲着掌心的绷带,眼中尽是梦里空阔无边的原野山林。

【作者有话说】

个人认为李鉴对孟汀态度完全转变、放下心防实在古原跑马后。

这一章的梦参见伍子胥的故事,渔父拒剑。参考冯至《伍子胥·江上》,这是一个核心意象。

第24章 远游第二十三

“不可能!”李群青在帐内叫道,“这绝不可能!”

巡盐使挑了帘子进来,叹气道:“李姑娘,这信报就是自京城送来的。老朽几十年用这一个线人,传讯还从未有差错。”

“大人,敢问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巡盐使迟疑片刻,点了点那张信纸,抬手指向自己与群青,再向头顶看了一眼,道:“不会有多少人。”

“雍昌侯不会动弑君的念。”李群青道。

孟汀若要反,自己提刀入宫即可。手握八十万禁军,根本不屑于使用什么掩人耳目之术。况且那日,冷箭不是冲着李鉴一人。只要雍昌侯动了念,她李群青出了旧安王府,就可能已经血洒长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