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70)
“刘三省对万年县熟悉,我要他查好这一件事。”李鉴道,“而何昶毕竟在朝中,同内阁走动方便,又是个可信任的。”
他说着,仰着面等孟汀给他眉间点朱砂。笔锋落下的那一瞬,他微闭了眼,哑声问:“我昨夜,同你说不该讲的话了?”
孟汀收了笔,道:“没什么,你喊我别去云中。”
李鉴一时愣住。他自知对孟汀不设防,没想到自己能随意到这种地步。他开口要解释,孟汀瞧出他局促,凑过来安抚地吻了他,将他耳际的鬓发别到后边。
“先用早膳。”
“何大人,你听说万年县的事了吗?”
“没有。”何昶还在吃饭,抬起眼来看了他的同僚崔主簿,“万年县的事,万年县管。除非有什么大的异常,我们恐怕不必‘听说’罢。”
“就说您是内阁的阁臣,果然是不一样的。”崔主簿笑道,“可我又听了个版本,颇有些志怪的意味。”
何昶瞥他一眼,也不答话,但手里的筷子停了。崔主簿凑过来,在他耳边道:“听说啊,那书生信神灭之论,不敬鬼神,私下结社,常说些什么论衡之语。这回是遭了报应,被鬼怪扯了衣后摆,得了失心疯,自己跳入井中溺水而亡。”
“这您也信?”何昶低声道,“可别乱传,您可是大理寺的官员,讲话多多注意为好。我也不信神佛那一套,难道......”
崔主簿急道:“何大人讲话才不讲究!”
他还要讲,大理寺卿自外头进来了。何昶连着扒了几口饭,同崔主簿站起身来,朝他行礼。寺卿自己也带了食盒,朝他们一抬手,道:“坐,边吃边说。”
“这几日似乎颇清闲,自在得有些非常。”何昶也不避讳,“大人,是不是终于有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卢寺卿将饭菜取出来,一面动筷一面道,“那个东瀛的老方士,死在牢里了。”
“死了!怎么回事?”
他们所辖狱中,时时有人看管,甚至派了人专门每日盯着那方士看。但凡其有异动,都有法子可留他一条命在。
“昨夜他睡熟,狱卒也一直守着。直到正午,那方士也睡着不动,换班的感到怪异,上手一摸,已然尸僵。”卢寺卿道,“送到仵作那里,检验几番,说是失温而死。”
在盛夏之时,失温而死?
着实怪异。
“听闻这些阴阳术数之辈,皆能通天地见鬼神。这不会是被索命去了罢。”崔主簿颤声道,“天机不可泄露,竟然真如此?”
“若真有鬼神报应,何来朱门酒肉臭,何来路有冻死骨。”何昶淡声说着,看向卢寺卿,“那卢大人意下如何?”
卢寺卿默然,夹了一筷菜,置于粟米之上,以筷尖戳拌片刻,才缓缓道:“这回没审出什么有用的言辞。我卢某平生不屑于伪作供词、博取圣心,既然案犯已死,那么......”
他将碗筷一放。
“就此结案。”
这就结案了。
何昶回家路上,依旧想着中午吃饭时卢寺卿所言。日暮时又下雨,长安城中闷热潮湿,弄得人有些心神恍惚。
他知道李鉴的意思——多少要从那方士嘴里撬出些东西,指向其背后的人——最好,指向他想要的那个名字,方便最后新账旧账一起清算。
但那方士终究一句不提,还以诡异的死状将整件事弄得愈发扑朔迷离。
卢寺卿说得对。不需陈伪辞以佐证最初的猜想,因为,真相或非任何人所预见的那样。
但结案也意味着,连环断了。
他心中无端烦闷,打着伞进了家中院子。刚回身收了伞,他还没喊一声芙儿,抬眼时却怔住了。
院中有一盏滚灯,风一吹,在雨中簌簌地自己翻滚。那烛火摇曳得厉害,又被风吹雨打,偏偏旋转翻飞而不灭。
他记得自己脱险后,王芙没再做过滚灯。
难道她今日有兴致了?
他快走了几步,去提那滚灯的竹外框,想将灯提回厅堂内。可那滚灯仿佛成心不要他碰,滚得愈发起劲,仿佛要逗引他去追。
庭院中,分明无风。
何昶发觉有些不对劲,高声喊着王芙的名字,一面退到庭前檐下,却发现正堂的门上了锁。他心跳如骏奔,生怕又出了事,抓着门环不断拍打,耳际却听着雨声停下来。
何昶迟疑一瞬,徐徐转过脸去。
院门侧站了一个女子,一身花锦华衫,怀中抱着那盏滚灯。看到何昶的面孔,她轻启朱唇,却未说什么,施施然行了一礼,面上笑意嫣然。
雨已经停了。
可是——何昶抬眼,只见漫天飞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庭前本来积水的低洼处也堆满了花瓣。他自己的衣衫仿佛瞬间干透,却染了一身薄粉,肩上全是落花。
“姑娘,你是......”何昶有些无措,又尽力自持,对她平揖道,“此处确是我宅,姑娘何故在此?我妻在何处?”
“你过来。”那女子笑道。
何昶后背汗湿,不由自主地迈了步子,自檐下走到庭中。
满天花落,若有飞天于其上。
“你是何人?”
“某乃何昶,何平明。”何昶老实地答话,听这女子口音,感觉她不像是中原人。
“你在长安做官,一定见过陛下,略知陛下其人。”那女子向他走进一步,“你看,我这幻花之术,陛下会不会喜欢?”
“......什么?”
“他若喜欢,会否......”那女子抬袖掩了半张面,垂下眼来,“将我留在九重天?”
何昶惊住,快走几步,到她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