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72)
那鼓楼确实高,再轻的人下来也够冲,他落地时狠狠踉跄了一步,带着对方滚到地上,后脑被人及时地护住,一身铁甲脆生生地响。
他摸着了腰间刀,瞬息间起身,发觉那白衣人竟然已站在一侧看他了。
孟汀被那带些揶揄的目光看得发毛,将自己的阵脚稳住,冷声道:“你是何人?”
“我叫李翰如。”李鉴笑道,“游侠士也。”
“胡说八道。”孟汀手按在刀柄上,“云中郡陷于战火,天下皆知。你是甚么游侠?偏偏游到这里,又举止如此怪异!我看你,倒有些像西羌人养的探子......”
“孟汀!”
李鉴与孟汀同时回头。
一人手执火把,从暗处过来,与孟汀穿着同一制式的铠甲。火光之中,那张脸上带着泥沙与血渍,却比李鉴印象里要有生气得多。
在此,便是十年前的云中之役。
而这位便是十年前的百夫长林霁华。
“你散着头发做甚。”她对着孟汀道。
孟汀从小都是披发,母亲给他在耳际编小辫儿。上了战场便要同汉人一样束发,他本来不会,也无人管他这个,他便自己偷偷琢磨,但束得很不好,一动就会散掉。
他指着李鉴怒道:“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林霁华一愣,“你在指什么?”
她看不见李鉴。
孟汀大惊,将手放下,随口搪塞过去,眼还是不住地望李鉴那里看。李鉴早就暗自笑了他好几个来回,靠近了他,伸手将他的小辫子用力一揪。
孟汀几乎要拔刀,林霁华却仍视而不见,转过身道:“时候不早了,你父亲叫我来找找你。一会有他人来换岗,我们今夜能睡个整觉。”
“明日呢?”孟汀暂且将这个李翰如扔在一边,追上自己的林大姐,“阿姐,明日你带不带我去杀敌?”
“你腿上的伤才几日,还是不要胡闹为好。”林霁华道,“军中年纪最小的,也得像伯雎那样。你父允准你入沙场,不是叫你将性命儿戏的。”
“是。”孟汀道。
他同林霁华在城门处分别,径自回了自己的营地。和他住一间帐子的本还有两个人,都已在日前的一战中马革裹尸了。
“你就住这里?”
孟汀被那声音激得发毛,回头对上李鉴的眼,几乎想骂娘。
“你做什么跟着我?”
“我哪里想跟着你。”李鉴嗤笑道,“我看你腿上的伤口都渗血了,想警醒你来着,你一路都和你阿姐说得起劲。”
“多管闲事。”
“知道如何包扎才能叫伤撕裂得少些吗?”
孟汀思忖一秒,诚实道:“不知道。”
“报你救我一命之恩,李某恰好会包扎,替你处理了。”李鉴将帐帘放下,“实不相瞒,李某体弱多病,袖中常有草药,虽不对症,到底能消炎,或许顶些用。”
孟汀望了他片刻,挺认命地卸下甲胄,露出有些血肉模糊的伤腿。
“这么好心?”他嘟囔着,“真是可疑。我在整个云中郡,从未见过你。”
李鉴把腰侧银镖用火烤了,给他挑去患处的碎布。
“无妨。”他垂眼道,“你会认得我的。”
【作者有话说】
注意:这一章里孟汀和李鉴之间的所有情节只存在于幻境
第52章 云中第四十七
“但不论如何,这云中城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孟汀将长靴穿上,盖住小腿上缠满绷带的伤处,“既然你这恩也报完了,那就快点离开此处。”
“我不走。”李鉴就地盘腿坐下,存心要逗他玩,“我也是不明不白到这地方来的,哪里认得路!”
“不认得路?你在胡说些什么!”孟汀皱眉,“你这人举止言谈怪异,若执意不走,只好把你送到大营,让别人审审你究竟是不是敌国细作。”
“审我?”李鉴托着脸颊,好整以暇地瞧他,“那人家得先看得见我啊。”
“你......你这又是什么邪道?”
“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教你。”
“叫你师父?”孟汀几乎要跳起来,扯到了伤口,倒吸了一口气,“我父亲说了,给我找师父,得找个能打得过他的。瞧你这样子,不出三回合便要铩羽了。”
“也是。”李鉴毫无愠色,无遮无拦地望着他,似乎耗尽平生最温和而无杂念的目光。
这时候的孟汀还有孟扶桑,还有林霁华与胡伯雎,富有一整个云中的天高云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孟汀定然曾在这土默川上纵马,横度大青山,饮马西河水,自由骄纵,喜怒分明,不必为何人何事隐忍成众人畏惧的模样。
而这一切如果是真的便好了。
他只是可以预见将来的游侠士,路过此地,断定眼前这少年将有大劫,便赖下不走,整整四年。
待到西羌北退、老将战死,他再领那少年抛前尘、牵瘦马,在身侧隐姓埋名过一生。他会将孟汀放在山野里长大,虽然面上不及李长卿将其养在宫中,却可使人舒展,而后和光同尘、放马南山。
他不要孟汀将自己塞进铁浮屠,无论是幻境中,还是幻境外。
这是李鉴的私心。
恍然之间,帐外金柝声骤起。
孟汀反手捉刀,掀帘一望,回身道:“你待在这里,不准出去。”
有夜袭。
那群西羌人如同游荡逡巡的狼群,在黄土塬上的黑夜里奔袭冲撞。打得赢便劫掠一番,打不赢便惶惶离去,但扔在附近徘徊,绝不会远离。
孟家军的驻地在云中城外,是比金城环河更靠前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