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97)
一个常服打扮的官员战战兢兢地自那人群里站起来。他是李正德一手提拔的,在大理寺藏着,平日里也翻不起什么水花,直至此时才冒头。此话说罢,他颇恐惧地望了李鉴一眼,扑通一声跪下去,叫道:“陛下恕罪!”
“陛下,既然不在大理寺。”李正德一拍栏杆,“可是在太极宫?”
“陛下!”有人高喊,“莫执迷啦!”
“陛下不敬神明,引起国祸,玄鸟坠野。正德为兄不器,愿代陛下,受天道之愤!”李正德重复道,“若再如此,日月山河不再,四海皆作阿鼻!”
他步步紧逼,绝不留余地。
此局谋划至此,不尽如意,他只得放手一搏。他没有兵权,纵有信众、钱财也无大裨益。掌中只有两张被李鉴丢弃的牌,一是天道,二是人心。
他也在赌此时,李鉴无力将自己彻底从高台之上推下去。
“李正德。”李鉴厉声道,“见寡人时从不跪,你究竟在跪什么!”
从前按长幼序,李鉴明里给他三分面子,虚情假意,从不要他跪拜。许鹤山在旁侧看,听李鉴提及这一句,就知这回李鉴是决意要同他撕破脸了。
他起身,一把扶住李群青,与她一起将那长平剑收入鞘中。
“自然是天道!”
“天道?”
李鉴自马上跳落,随手抽过一名郎官腰侧金翎刀,提在手上,向前走几步。面前跪伏的几人肩脊都发颤,他向下扫了一眼,回身看向那高坐相辉楼的李正德。
“李正德,你知道,你为什么做不到我父皇那一步吗?”
李正德僵住。
“不斩天道,不为君王。”李鉴道。
话音方掷地,四面冲出禁军将士,将相辉楼围个水泄不通,他们的刀尖逼至老万世同端王的后颈。与李群青打斗的几人都被押出,卑弥呼被从楼头绑缚下来,全被跪至李鉴面前。
李鉴没在低眼,将金翎刀一转,眼波流转,望向飞廊之上,目光落在老万世的鬼面之上。他静默着,忽而仰天大笑,笑得直抹泪,将身侧人都惊得一震。
他骤收了笑,抬刀点向老万世,喝道:
“谢公!”
许鹤山一怔,一同向其刀锋所向看去。
“谢公,谢海道?”
“他不是早死了吗!”
那老万世纹丝不动,李正德却下意识扯住其衣摆。见此,李鉴几乎是得意无比地扬起眉头,听到身后有马蹄声来,望都不往回望一眼,将那刀一落,向后递去。
孟汀俯身接过金翎刀,架在马背上,自己翻身下来,在李鉴面前单膝跪下,拱手道:“臣已搜查毕端王终南别业,找到了那人。”
他知道卑弥呼不会真带小万世离开,便派人跟随,一路跟到了那终南别业。
一中郎将领着个颇为瘦小的东瀛少年上来。夏末,那少年衣衫厚重,可手腕处疤痕难掩,触目惊心。
“这是小万世!”
“这......在端王的地界找到的?”
“李鉴!”李正德踉跄着起身,抓住了栏杆,“你血口喷人!”
“第一,这少年早已不是当年东瀛进贡给先帝做血引的那一个。这活神之名,不过是一个噱头。”何昶身着官袍,自人群中持节而出,“第二,这冀州灾疫,不过是有居心叵测者投毒,假作天道,构陷君王。而所谓玄鸟,要么是幻象,要么是随处可见的鲁班鸟。”
他自怀中掏出卷宗,向李鉴递上,道:“至于这幕后之人,除却幻师楼,自然另有其人。下官不多言,交予陛下定夺。”
“这些是大理寺的意思?”
“是。”何昶道,“更是陛下与钱首辅的意思。今于此,昭告天下。”
而其他人,还沉在那言语的回响间。
“那小万世......不是活神?”
“只是一个东瀛少年?”
有人开始干呕。那东瀛少年将身子藏在中郎将身后,不住地发颤。
李正德握紧了拳,指甲扎入掌心。
李鉴伸手将孟汀拽起来。孟汀要向后退时,李鉴却仍不松手,只目不转睛地望着飞廊上的老万世。
“我拜过你凌烟阁上相,为你灵位扫过尘。不为其他,只为我师父待你如兄,哭你至深,哀绝至今。”他道,“而你何苦,假做死状,要站在那孤魂野鬼身旁!”
那人不言一字。半晌,他轻叹一声,将那鬼面连同假发髻一并摘下。
发白如雪,面目竟如当年。
“二哥确实有个好徒儿。”谢海道道,“怎么看,怎么像先帝。”
他惨然一笑,抛了手中物件,背过身去。身后禁军正要绑他,孟汀抬手制止,道:“谢公,请吧。”
一场幻梦,地覆天翻。
李鉴抓着孟汀的护腕,立于相辉楼下。灯火有些晃眼,一切声色都模糊无比,他的心中也动荡,却还是平复下来。禁军正遣散那相辉楼下的集会之人,四处是不断的人声与杂乱的马蹄。恍然间,空中梨花飘飞,一曲尺八吹彻,他回眼,望入东瀛少年的澄明眼瞳。
少年笑了,说:“谢谢。”
然后被金吾卫带走。
“陛下,侯爷,我回去办案了。”何昶到近前,施礼道,“将计就计,果然妙绝。以此,定能连根拔起那老树。”
“多谢何大人。”孟汀道。
李鉴回过神,望见孟汀正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他消瘦许多,眉眼更深,李鉴看着心中怜惜,低声劝慰道:“我不曾真中那叫魂蛊,只是伏连疾犯了,毒性压过那叫魂蛊,过劲也快,这不是又好了么?”
前几日,大理寺与内阁的卷宗,他熬了几个大夜,一点点全部看下来,头绪终有。环环相扣,至此结果,他毫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