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草(27)
她像是先确认了外面的阳光,然后才说:“现在都是夏天了,樱花都变成桃子了。”
我有些失落,靠在床头说一句‘好吧’。
但只是失落一会儿,崔时曼就改了口:“好吧,我知道哪里有可能看见樱花,我带你去。”
医生还没有准许我出院,但我们说走就走,换了衣服从病房偷偷溜出去。
崔时曼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头上脸上都包起来,我说我现在肯定特别像一个阿拉伯女人。她就笑,说没有阿拉伯女人连眼睛都蒙的。
夏风湿热,空气中有一股水和着草地的味道。崔时曼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电瓶车,我坐在她的后座,抱着她的腰。她一开始还不太会骑,车子歪歪扭扭的开了一段路,很快顺畅起来。
我头上裹着的丝巾被风吹开,头皮被阳光灼热,很快就感觉到痛。
但现在的痛和前段时间的痛又完全不同了——我的兴奋远远战胜它,疼痛已经不值一提。
这是我第一次坐在崔时曼的后座。
以前我们都是并排,我开车,她坐在我身边的副驾驶座,或者她坐在后排。
我摸索着把手按到她的肩上,她侧头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事,然后双手一齐按在她的肩上一使力,站了起来。
崔时曼惊呼一声:“小心摔到!”
我张开双臂,迎着风大笑:“曼曼,我好开心呀。”
哪怕电瓶车根本骑不快,哪怕周围可能会有异样的眼光,哪怕我的头皮像是在被火烧,可是我好开心,好开心呀。
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时候,回到我没有生病的时候,崔时曼还不是‘崔董’的时候,我的父母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无忧无虑的时候。
崔时曼把电瓶车的速度加快了,我看不见她的脸上有没有笑,可是她的声音在笑:“好,好,我们冲!”
电瓶车穿过大街小巷,不知骑了多久后停下。
我搀着崔时曼,吸了吸鼻子,空气里有一股浓浓的青草味,但是没有闻到樱花的味道。
崔时曼牵着我的手往前走了一段。
这段路恐怕没有太阳,因为我的头皮不疼,身体也开始渐渐发冷。
“到了。”
她说。
我伸手,摸到一颗粗糙扎手的粗壮树干。顺着树干往上摸,我没有能够摸到樱花,只是碰到几片绿叶。
崔时曼握住我的手,不许我摸了,“好啦,小心扎到手。我来帮你摘。”
头上被她碰了一下,崔时曼笑着说:“很好很好,很漂亮。”
“是吗?”我不敢动脑袋,怕花从头上掉下来。
崔时曼说是的,非常好看。她要给我拍照,我说还是算了吧,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丑。
“怎么会?你都不知道你有多——漂——亮。”她说到‘多’时,不由自主的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就把哽咽带出的颤音咽下去,自然的化成长音。
我笑一笑,没有揭穿她。
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拍照。或许拍了,或许没有。她没有再和我说起这个话题。
我摸索着在地上坐下,因为渐渐觉得有些累,有些站不住了。
她陪在我身边,跟着我一起坐下。
我把头靠着她的头,问她:“你记不记得,我们就是在樱花树下面第一次接吻的?”
“记得。”她的气息混着一股果香,淡淡的传过来,“我还记得我说我好像爱上你了,你说你也是。我就拉着你跑到学校的樱花树下面和你接吻,结果樱花飘了我一嘴。”
一股海啸般的疲惫自脚底涌上来,我想我可能要睡一觉。但不是现在。
我笑笑说:“你好坏啊,你还骗我,说虫子飘进我嘴巴里了。”
“你怎么还记仇啊。”
“你真的吓到我了。”
“对不起啦。”
说不上是哪里,但身体某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它和困意一起,要将我吞没。
恐怕,我不止是要睡一觉了。
“我不要听对不起呢。”
这句话落下后,崔时曼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快要支撑不住,久到疼痛和困意要战胜我。
“我……好爱你。”崔时曼哭了。
我将疼痛与困意化为叹息,自口中呼出去。捧起崔时曼的脸,我亲亲她的嘴唇,“好了,这样,樱花就不会,飘进你的嘴里了。”
口腔溃疡,我在说这一长串话的时候想起它了,因为它不甘被我遗忘,活似一个任性的暴躁小孩,用最剧烈的疼痛提醒我它的存在。
身体温热了,是崔时曼抱住了我。
我说:“我爱你。”
她的声音自我耳边传过来,带着哭腔的:“不要,不要这么说。微微,不要离……”
我听不到了。
我感受不到了。
对不起曼曼,我向上天祈的愿是,希望我走之后,你能快乐。
祈愿
冗长的楼道里,惨白的顶灯一闪一闪,不知是接触不良,还是用了太久的年头,寿命将要耗尽。墙面不是惨白的,大概也是有了年头,墙上黑一道灰一道,有很多划痕,地上也不是地毯,而是白色的瓷砖。瓷砖的缝隙与缝隙之间,是一条条黑乎乎,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洗过的泥缝连接它们。
顶灯突然又闪了一下,悄无声息地陡然熄灭。
崔时曼身后是黑暗的走廊,面前是灿烂的阳光。她抱着金丝楠木的骨灰盒站在殡仪馆门口,不进不退。
‘Almost everyone still has that smallest bit of hope-of faith-that one day they'll open their eyes and it will alle true.’
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