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坠落一千次(3)
更何况,阮静筠还敏锐的发现,在他暗色长袍的袖口边缘有两处不慎明显的深色滴痕。
再忆及刚刚门打开的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从房内溢出的那声仿若被死死压回口中的痛苦呜咽,阮静筠的鼻尖突得飘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
电光火石之间,她将原本已经涌至唇边的话吞了回去,故意将腰身扭出了几分妖娆的姿态,嗲着嗓音问:
“冯少可在?”
“小姐也是来参加今夜小聚的?”
老周不答却问,眯目咧唇好不容易挤出的笑意,却不甚被眼角带出的褶皱狠狠夹住,不仅没有冲淡面上凝聚的肃杀之气,反而被屋内偷跑出的白光衬出了几分可怖的僵硬。
「也」?
果然,以那几人在船上时对冯堃的或巴结,或畏惧,加之她到得这样晚,绝不该是冯公馆今夜的第一个访客。
既如此,那为何敞开的门扉之内,还是半分乐音或者人声都没有?
是因为……没有想到现在这个时间,还会有人来,所以无需再假装有宴会吗?
想及此,阮静筠眼波漾起,娇声嘟囔了一句:
“咦,你们这里也有聚会?”
而后,她故意佯装出要探身去瞧屋里的好奇模样,不出预料,老周立刻挪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仿若为了掩饰被阻拦的尴尬,阮静筠抬手想将鬓边的碎发朝耳后拨了拨,可触手才想起自己今日刚刚换了新发型。她收回手,状似十分识趣的向侧旁退了半步,继续道:
“冯少今日好似不太方便吶,那我只好先告辞了。”
尾音微微向上扬,柔媚而轻快的调子冲淡了陈述的语气,却又不完全是个问句,更像是一个尺度拿捏极其精准的欲拒还迎。
「是社交场中的交际花们在假意推却时惯用的小伎俩。」
老周如是想。
果然,话毕之后,门外的小姐丝毫不移步离开,反而依旧俏生生的站着,完全一副等待管家回禀了主人,再来领她进屋的样子。
对方是什么身份,老周眼底已有几分了然之意,看来即便他们动作再快,冯少爷今日抵沪的消息依旧传开了。
可习惯使然,他到底还是未能完全放松警惕,便又询问道:
“小姐不如留下姓名,我回头好禀告少爷您来过。”
显然还是拒绝她的意思。
听了此话,阮静筠虽面上还是笑着,却抱起了臂,盯着老周的目光中忽而添了几缕傲慢。
在短暂的对峙中,空气凝滞了几秒。
她似乎很快领会到了对方的软硬不吃,便又立刻恢复了刚刚媚而娇的模样,语调中却潜藏了一层薄薄的掩不住的意兴阑珊:
“你家少爷可不一定知晓我,”
她用下巴朝东侧指了指,继续道:
“刘公馆在办舞会,我们那位陆大少一贯爱热闹,听说冯少回来,遣我过来问问他可否赏光。”
为了行动不被干扰,老周此前已了解过刘公馆今夜的情况,而她口中「爱热闹」的陆大少,他很快便猜到了是谁,受邀名单也对得上。
至于特地差使容貌绝佳的女伴前来邀请半分挡不住美色的冯堃,也的确是那个花花大少陆绍仁能做出的事。
“原来是陆少。”
老周放下心中的疑虑,声音登时软乎了些许,好言解释道:
“这可实在是不巧,我家少爷今日刚下船,便被老爷匆匆喊回了南京……”
“谁的?”
冯堃被身后突然传来的问话惊到,掌中正把玩着的那支玉钗险些脱手,差一点便要直直从二层洋台坠下。
如此反应倒不是因为他胆小,只是这声音的主人实在太好辨认。
他此刻没被关在家中反省,而是毫发无损的站在这里,便是多亏了今夜梁公馆里有恭贺此人再度升迁的舞会。
更何况,冯堃在由港归来时闯了祸事,在醉酒之后无意间将一份军方重要的情报随口露给了同船的几人,导致行动彻底失败。而他自己,今晨抵沪后还没逍遥多久,便被父亲遣人捉回了南京。
现如今,此事的所有后续亦全攥在这位的手里。
不过父亲也讲,这样的安排对自己兴许有些益处。毕竟比起旁的什么人,他算是最不需要仰仗,恐怕也根本不屑用这份「功劳」去傍身的。如此,便无需担心被有心者利用,再生枝节。
想及此,冯堃回头时,声音里难免添了几分讨好意味:
“二少。”
梁孟徽略微颔首,算是应答。
曲意恭维被如此敷衍,冯堃自然不快。
论起来,从前两人之间还算平起平坐,只可惜这几年他家老头的位置半分不挪,而梁孟徽,不仅有父亲作为依仗,连兄长在政界都混得愈发显赫。至于他本人,自打留洋归来受了实职后,亦是颇受重用,位置自然也是节节攀升。
可两人到底算得上是自幼便认识的交情,他像旁人一般尊他一声「二少」,那不过是客气罢了,他又何必将他的颜面踩在地上。
想及此,冯堃完全忘了来前父亲的交代,恼意登时漫出了眼眶。
刚要继续冲上眉头,还尚未来得及凝成傲慢的话语吐出,不料,他那点因丢了面子而升起的斗志,却因梁孟徽的冷眸袭来剎那间被扫了个一干二净。
他这才猛然记起,自己其实打小就怕他。
可,哪个能不怕疯子呢?
十岁那会儿,冯堃「不小心」用弹弓弹死了在梁家后院某棵树上搭窝的小雀,梁孟徽不听任何解释,二话没说便朝他开了枪。枪子擦着耳廓飞走,血滴慢慢渗出时,他就是用这种无甚波澜的冷眸盯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