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坠落一千次(79)
傅斯乔不再讲话,阮静筠便兀自垂着头,一针一线地继续做着女红。
她从前很是厌烦这些繁琐的东西,一贯是马马虎虎凑活过去就可以。仅有几年前,为了嫁妆中的一套结婚当晚要用的刺绣被面上的两只鸳鸯,她方才苦练过一阵子技艺。可如今,不过是昨日老太太暗示了一句,傅斯乔的手帕似乎旧了些,她回屋后便乖巧地绣了起来。
他根本不需要一方新的手帕,她也完全没有想过要讨好他,阮静筠这样做,只是因为她真的变得「听话」了而已。
可,她为什么要做个「听话」的人呢?
傅斯乔完全不想知道,偏他生了一对聪敏的好耳朵,年宴时,隔着好几个位置还能听见了阮静筠的二婶同她闲t聊时说起,同城林家的某位大小姐,一把年纪还赖在家里做老姑娘,不管爷娘怎么宠爱,却依旧难免要处处看旁人脸色,实在不好过得很。
“总之,肯定不如咱们家的七小姐幸运。”
二婶娘如此下着结论。
想及此,心里便已堵得慌,再看她埋头刺绣,傅斯乔更觉碍眼非常,刚要抬手阻止阮静筠的动作,她却恰好因被扎了一下指尖而自己停了下来。
七小姐从来娇气,如果有他在面前,那就更是如此了。可原先磕碰一下皆要红眼眶的人,此刻都已经见了血,却仍是一声不吭,自己随意处理了作罢。
很显然,阮静筠已经为自己想好了未来的去处,所以早早便学着适应了起来。
一时百般情绪凝在心头,好多话挤在嗓间争先恐后,可到最后傅斯乔只是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掌中的东西抽了出来,放在桌边,人也蹲在她的绣墩旁,仰头直视着她的双眸,问:
“除了这方手帕,你难道就没什么别的同我讲?”
阮静筠偏头想了想,方答道:
“多谢你。”
这当然不是傅斯乔想听的答案,于是,他明知故问:
“谢我什么?”
这一次,阮静筠倒是没有立刻应答。她只是垂眸,与他对视良久,良久。
都说眼睛会泄露心中的秘密,傅斯乔的目光是从始至终的坦诚,而阮静筠却不敢像过去那样无所顾忌地朝他眼眸深处窥探了。于是,她只能选择偏头躲避开去。
清风衔着春信蹑足前来敲窗,一两声鸟鸣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庭前的枇杷树上,除此之外,周遭的一切具是静谧无音的。
阮静筠躲闪的视线凝在窗外的一抹新绿上,半晌,才启唇问道:
“傅斯乔,你仍是打算娶我吗?”
声音极低,如同梦中呓语,是一阵风便可吹得无影无踪的轻。
“为什么要这样问?”
傅斯乔回答。
阮静筠下意识地咬了咬唇,仍是不看他,只含糊道:
“我……我的事,你不是都已经听说了吗。”
还未出正月,按照家里的习惯,她仍旧穿着样式繁复,刺绣精美的大红色袄裙。某个晃神的瞬间,傅斯乔总要以为她是正安坐在闺阁里,待他来娶走的的新娘子。
他至今还记得,几年前,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想法时,自己耳热到不敢看她的样子,亦十分怀念彼时她什么都不知道,还非要将拨好的橘子瓣儿塞到他嘴边的娇俏与灵动。
整整十六年,她似乎比任何人都要确信,他会成为她的丈夫。
可惜,如今,阮静筠好像并不想嫁给傅斯乔了。
有了这样的认知,他的心脏又一次重重下沉,狠狠的,坠得内里又酸又疼。他忍住这一切,努力继续摆出温和的姿态,轻声问她:
“所以,小筠是想留在家里,等……「他」回来找你?”
“当然不是!”
阮静筠毫不犹豫地否认,傅斯乔的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但她却又道:
“可是,我……我……”
手将裙摆攥出了道道深痕,她磕绊了半天还是讲不出口。阮静筠此刻已经晓得,傅斯乔从未想过要将她丢在家里,再也不管。但若是这样,她此前的作为,又成了什么?
在他灼灼的目光中,阮静筠将头偏的更加厉害,咬牙坚定道:
“总之,我不要与你一起到上海去。”
傅斯乔假装没有听懂,只讲:
“不回上海也可以,那小筠,你想去哪里?我记得,你从前读……”
“哪里都不想。”
大概是怕记起「从前」,阮静筠不留情面地将他的所有后话全部直接堵死。傅斯乔的手渐渐紧握,沉默半晌,他终于苦笑着承认:
“同我一起,便「全都不想」,是吗?”
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再次否认。
深吸了一口气,傅斯乔压抑住在四肢百骸中不断横冲直撞的情绪,用尽量平缓的语气继续说:
“好,小筠,那我换一种问法。你如今,还想要离开这个锁了你近二十年的地方吗?只要回答我,「想」或者「不想」,就够了。”
几次动唇,又归于沉默。
傅斯乔赠予她的,本就是阮静筠长久以来最大的期盼,她根本说不出「不想」二字,所以只能再次垂下头,以不回答作为她的答案。
可他却听懂了,所以傅斯乔握住她垂在膝上的手,既认真又强硬地同她讲:
“那,我便一定要带你走。”
一切进展顺利,不料等到临行的前一刻,阮静筠却又打起了退堂鼓。
她将傅斯乔堵在门外,一遍又一遍地讲:
“我不要去了,我不要跟你去上海了。”
傅斯乔不知道哪里又出了问题,她虽然不肯说出口,可明明昨晚分别的时候,眼角眉梢还俱是掩不住的欣喜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