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路弯弯(91)
她本想先放在袋子里等明早再收拾,现在却改了主意。
之前高晗铭和丁绘意都问过她:
为什么对林杉这么不一样?
她当时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说了几个零碎的词。
现在想,这些原因里还有一条被她遗忘了。
——他不爱标榜自己做过的事,但又懂得改正自己的错误。
不自大、不邀功、懂自省。
他们某种程度上,是极为合拍的同类。
路弯弯上楼时默默想,这些心里话要是白天讲给林杉听,那他估计到晚上睡觉前还会因为这几句在床上翻滚扑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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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路弯弯吃晚饭的时候,林杉打电话说自己要来给她做饭,和客人。
路弯弯欣然应允,认为可能是他找来的投资人,便不再好奇。
直到她看到门口,林杉的侧后方站着两位格外熟悉的身影。
邓芝和路宗义。
……
爸爸和妈妈。
她想开口,可是好像有什么死死堵住了她的喉咙,做出的努力都是徒劳。
对婴儿来说最简单的两个音节,她对着他们,发出得如此吃力。
“先进来吧,”她示意林杉拿着大包小包的菜进家门。
林杉眼神里透着祈求,路弯弯知道他是希望自己不要怪罪他贸然把父母领到她的家。
她安抚似地拍拍他的肩膀,意思是放心。
路弯弯想着,是时候面对面和父母谈谈了。
她明白,父母主动找她,用这样的方式,这对两个好面子一辈子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尝试了。
她确认自己已经把心放进了肚子里,便看向面前并肩而站的两位。
“请进。”
他们很局促。
路宗义去看她的黑胶柜子,邓芝则坐在沙发上,用那双拉了一辈子琴的手抚摸着女儿日日坐着的沙发。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路宗义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便和邓芝并肩而坐,“弯弯……”
粗粝的嗓音,和别扭的语调。
路弯弯拼命回忆记忆里他喊自己弯弯的语调,很可惜,找不着。
自己多久没听到他喊自己弯弯了?
她艰难地吞咽着,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觉得自己单独站着不舒服,她回身坐在了椅子上。
“我和阿芝,想给你的慈善演奏会做助演,”
这句话卡在半路,因为路弯弯愣住了,瞪大双眼看着路宗义。
而路宗义,似乎在看到她的眼神时有些胆怯。
没错,竟然是胆怯。
一个在乐坛叱咤风云近20年的男人,终于对自己的女儿感到抱歉。
这份胆怯就生发自抱歉。
邓芝见路宗义顿住,便接着他的话说下去。
“我们和交响乐团,一起助演。”
她不够自信,路弯弯看出来了。
邓芝至今为止都是是乐团史上最年轻的小提琴首席,这位自她出生起就因此而足以自信的女性,第一次因为女儿的事不够自信。
路弯弯突然觉得眼角发酸。
“我没有钱请你们哦?”
她开玩笑。
邓芝和路宗义对视一眼。
路宗义把头扭过去,似乎是在擦眼泪,邓芝也因为情绪激动而眼角发红。
她说:
“你父亲怕,但我敢说,这是我们欠你的,从四年前你选择这个专业开始就欠着。”
“或许,弯弯,我们永远所做的永远比不上对你的伤害,但希望你能记得,我们永远支持你的事业。”
她柔软地笑笑,像是想要让路弯弯感受到自己的歉意。
“宗义偷偷买了你写的所有专辑,每天听。”
路宗义颤抖着嘴唇和邓芝打趣,“阿芝……你还说我,你不也是睡前也要听《人语》……”
竟然听的是《人语》这张不为外人所关注的轻音乐专辑。
路弯弯酸胀的眼角像是即将泄洪的大坝,她用尽气力才不让泪水落下。
太久没因为自己哭了,路弯弯想。
眼睛都不习惯了。
她让理智支撑着自己说完了最后一段话。
“谢谢、谢谢,”
这句来自路弯弯。
然后泪水啪嗒啪嗒滴在她小时候去家具店时曾经最喜欢的地毯上。
毛绒绒的,包裹住所有泪水嘀嗒的声响。
那时候他们说“不好打理,也没法放在钢琴下面,就不买了吧”。
“谢谢,”
她无声地哭到近乎断气,哽咽几次,才终于喊出:
“爸爸妈妈……”
这句话来自女儿路弯弯。
泪水终于决堤,她看不清父母的模样,也模糊了自己的周围。
只觉得像是自己五岁时他们带自己去过的那惟一一次游乐园——
客厅柔和的光线像是梦幻的旋转木马,妈妈和爸爸拿着棉花糖哄小小的路弯弯,第一次笑得这么放松。
他们那时说:
“今天,弯弯就好好玩吧。”
热切的语调,柔和的句子。
那是她第一次拿下国家级钢琴演奏比赛幼儿组的冠军,那是她第一次成为他们的骄傲。
消失的那些骄傲被旺盛的虚荣心取代,阈值越调越高,他们忘记了五岁的小弯弯。
只有“未来的钢琴演奏家路弯弯”。
冻疮、茧子、渐行渐远的朋友。
呵斥、谩骂、被看不起的“第二名”。
还有那张没能买到的地毯。
我的生活,不只有钢琴,不是吗?
最开始,她只希望秋天踩踩门前脆响的落叶,春天扑一只飞得优雅的蝴蝶。
可是,妈妈的笑愈发罕见,爸爸的称赞逐渐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