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05)
贺今行去厨房拿了碗,舀一勺糖稀,拿温水冲开,然后泡一把撕成条的干香栾叶,端给张厌深。
“多谢学生。”老人端着碗糖水回屋。
晏尘水又眼巴巴地看着他:“今行,我也想喝。”
贺今行正打算再去泡几碗,就听有人敲门,敲两下停一下,便改了口风:“自己去。”
敲门的是个扛着“解梦算命”幡的假半仙,硬要拉着他的手看骨相。眯着眼的半瞎子没怎么用眼睛看,倒是假模假样地在人手心画来画去。
——陆夫人携其子乔装出府,与人约定今晚在至诚寺见面,路上似有人悄悄阻拦但未成功。
贺今行脱开手回来,携香已经裹了半数的糖葫芦串,一串又一串的冰糖葫芦在铺了油纸的长案上排成一排,等风吹干。
“携香姐姐,能给我包两串吗?”他笑:“我得出门去找一个朋友。”
携香也听到了先前的敲门声,点点头,“好呀。还剩些糖稀,我给你画好糖人,等你回来吃。”
然后无声地跟了句:“万事小心。”
他点点头。
晏尘水正好端着两碗糖水过来,“去哪儿玩儿?要带上我吗?”
贺今行自然地拿走一碗,一口喝完了,咂舌:“果然对于我来说,还是太甜。”
他把碗放回晏尘水手上,“今日不行,下次。”
后者啧啧摇头:“今行越来越狡猾了。”
贺今行与老师说过之后,把冰糖葫芦揣怀里,去最近的租市租了最快的马。
至诚寺坐落于宣京城北十余里的小山上,由平定门出去距离最近。
陆夫人带着陆衍真北上,显然是想回松江路。
陆府被封,私逃有罪。
而试图阻拦他们却不及时上报官府的,一定是陆尚书的仇家。这仇家里自然包括陆双楼。
别的仇家不在城里拦下这对母子,可以说是为了坐实私逃的罪名。而若是陆双楼,只可能是等他们出城,再行截杀。
冬日天黑得早,平定门酉时一到便要关闭。
然而千灯巷在内城西南,平定门在东北,斜线直插过去也要大半个时辰。
他出门时已过申时,要赶在城门落锁时出城,必须要快!
贺今行思及此,拣了行人稀少的街巷,一路催马狂奔,堪堪在城门吏清扫门洞时出了城。
城外一片枯黄,大路上零星几个背篓挑担回村子的农人。
他心下升起一点焦躁,片刻不停地奔往至诚寺的方向。
只盼能遇到并拦住其中一方。
而在他前方七八里之外,一辆马车也在车夫不停地鞭笞下,飞快前行。
马车里,陆衍真依偎着陆夫人,瑟瑟发抖。
“娘,我们为什么要回雁回?”他自中毒以来,就很有些虚弱,马车太快,颠簸得他无法闭目养神,便又回到了一开始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我们真的要抛下爹吗?”
“你爹完了。”陆夫人抱着他,“你爹对不起我们,何必要管他!”
“可是我们这算不算私逃?”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而且外祖父和舅舅真的会救我们吗?”
“会的,一定会的。”陆夫人厉声说,“你外祖母最疼你了,到时候我们去求一求她,让她收留我们。你爹有罪,但我们没有,我们和他断绝关系。他砍他的头,我们在雁回过我们的。”
她语速越来越慢,说得越来越稳,最后仿佛笃定一般。安慰儿子,也说服自己。
自陆府被封以来,刑部和大理寺的两帮人轮流来府上,强迫所有人听陆潜辛犯下的罪以及将要承受的刑罚,故意乱翻和打砸东西,指桑骂槐地打骂羞辱府上下人。
最初几天她还敢反抗,但在给哥哥寄出去的信没有下落,没签卖身契的下人们纷纷出走,以及遭到变本加厉的羞辱之后,她就再也不敢了。
陆潜辛被单独看管,她接触不到,更是恐慌。
昨晚夜半惊醒,她突然发现枕边有张字条,说是只要按字条上说的做,她就可以离开陆府,回到松江路。
先前陆衍真中毒,和陆双楼斗法,就已经要熬干她的精气神。陆潜辛一出事,除了要忍受刑部和大理寺的故意折磨,还要忍受不能离开的奴婢日日在耳边哭闹求情。
她快要疯了,几乎是一瞬间就决定按字条上说的做,并偷偷带上了她的儿子。
车厢里越来越昏暗,陆衍真害怕,陆夫人不得不拉起窗帘。
一束光透进来,陆衍真安静了些,愣愣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从飞絮变作鹅毛。
太阳悬在地平线上,没有云和霞光,只孤零零一轮血日。
两侧小山起伏飞速后退,最后一缕炊烟也渐渐消散。
马车陡然停下。
陆夫人狠狠撞到厢壁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感受到马车仍然一动不动,怒吼道:“搞什么?怎么停了?快走啊!”
无人回答她,车厢内外都蔓延着一种恐怖的寂静。
“娘……”陆衍真小声叫她。
“没事,别怕。”陆夫人拍拍他的手,硬着头皮说:“你待着别动,娘出去看看。”
她忍着痛,一咬牙掀起车帘,没看到车夫。她钻出车厢,才发现车夫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小刀,眼凸嘴张,死不瞑目。“啊!”
“娘……啊!”陆衍真跟着出来,看到车夫的死状也尖叫一声。
两人抱作一团,忍不住抽泣起来。
却有一缕乐声突兀响起,粗暴强硬地盖过了他们的哭声。
陆家母子循声看去,在不远处一块竖立得极高的巨石顶上,坐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