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08)
贺今行下了马车,在街道中央撑开伞。
左转是乐阳长公主府所在的巷子,右转便是东华门。
他目送片刻,转身走向宫门。
雪夜无月,皇宫的红墙显出近似深褐的颜色,扛着顶上厚厚的积雪,对映出一点黑白分明的意味。
这里是京城,是大宣的心脏。
但它作为天下政治与文化中心的岁月,却远远超过大宣朝的纪年。
一个又一个的朝代在此辉煌又衰落,旌旗变幻千百轮,累累白骨砌起巍巍城墙,层层鲜血洗就泠泠青石。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无论飞檐还是破瓦,都压着无数哀戚的魂魄。
帝王将相与黔首黎民,浑然一体。
白日才扫了雪,到夜半时分道路上又叠了一层。万籁俱寂的时刻,长靴踏在雪地上也没有声息。
他握紧伞柄,仔细听雪落在撑花绸缎上的声音,犹如古往今来不得安息的灵魂在叩问他的心。
而后低低地念起圣人文章:“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
隔了小半座城的陆府,明岄推着轮椅不急不缓地走在内院的长廊上。
傅景书搭着轮椅的扶手,指尖一点一点地打着节拍。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
一名小厮在前提着灯笼引路。
他并非陆家的下人,陆家没剩几个人了,自然也没人挂灯笼。
人定时分,四下昏黑,火光微渺,他听着背后清冷低哑的歌声,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容易倒了关押嫌犯的地方,他忙不迭推门送这对瘟神进去,然后想着那十两封口费,忍了又忍才没当即跑路。
他在房门外做足了心理建设,稍稍镇定后心里便一点一点地冒出好奇来。
只偷听一下,应该没有关系吧?
只听那把清冷的声音说:“……陆大人,权势如碳火,端不住可就会烫到手。我时间有限,你最好在我走之前想清楚,给个答复。”
房间里没有上灯,陆潜辛坐在正堂上首的榻上,看不清面容服饰,只黑漆漆一幢人形,语声沧桑。
“我不管你是谁,但我做了八年的户部尚书,各中情况比你更清楚。是以阁下不必劝我,请回吧。”
“贵夫人,”傅景书顿了顿,“出身王氏的那位,她和你们的儿子都已经死了。”
“什么?谁杀的他们!”
“正是你另一个儿子。”她拿出一支火折子,擦燃了,映出她淡漠的眉眼,“不死不休的恨,陆大人怎么会以为你能护住两边呢?”
她捏着一团火,拿远了,“陆双楼还活着,但情况也不太好。不过……”
“只要陆大人肯与我合作,我就能保他好好地活下去。”
火折子几息便燃到了头,她手指一松,便轻飘飘落到地上,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而彻底熄灭。
“我如何信你所说是真?”
“明日刑部的人来,你一问便知。况且,就算你答应了也可以随时反悔,只不过你儿子的命不一定经得起你折腾。”
“阁下这是在威胁我吗?”
“当然。”
傅景书摊了牌,随即便是漫长的沉默。
屋外小厮打了数个哈欠、快要睡着时,忽听陆潜辛长叹一声,“也罢,我明日便自请去刑部狱。”
女声似又说了什么,但声音比先前小,小厮听不清楚,耳朵渐渐贴到了门板上。
忽然房门向里拉开,他猝不及防地摔了进去。
明岄及时地将他踢开,然后把轮椅连同傅景书抱过门槛。
小厮揉着屁股爬起来,打算嬉皮笑脸赔个不是顺便再讨一回封口费。
嘴皮子刚张开,就听一句“杀了。”
他的脑子还没转过来是什么意思,便有一把刀捅进了心口。
小厮滚下台阶,横在露天的庭院里。
一锭白银自他怀里滚出,因先前时不时就握在手里,银锭还带着些许体温。
然而不过一息,便被落雪覆盖,迅速失了温度。
“这天冷哟,手指都要冻僵了。”顺喜端了盏茶,塞到跪在地上的人手里,“喝杯热茶,暖一暖。”
陆双楼楞了楞才反应过来,“多谢公公。”
而后捧起茶盏,小心喝了一口,热茶下肚,才惊觉自己冻得麻木了。
他被漆吾卫带到这里,大太监让他在殿外跪着等皇帝召见。
他只知道这里是崇华殿,被带来的原因却一概不知。
“陛下正在抄经,待他抄完……”顺喜还没说完,便听见殿里有了动静。他立刻示意少年人,“好了,进去吧,快去。”
陆双楼便踉跄着起身,懵着脑子进了内殿。
他唯一可以想到的自己能惊动漆吾卫的原因,就是先前杀了陆王氏母子。
内殿极大,明明摆放着许多东西,但看起来仍然空空荡荡。
明德帝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正收拾笔墨。
陆双楼再次下跪行礼,心里却升起一丝丝不服。
升朝时刻意忽视朝官抛妻弃子之事,下了朝却要为另一方出头。
何其偏袒。
就因为身世不同么?
却听皇帝问道:“听说你杀了你嫡母和弟弟?”
“不。”陆双楼压下心底的怒与恨,叩头,咬牙道:“草民母亲早逝,更无兄弟。”
“嗯——”明德帝揣着手,自书案后踱出来,“那你爹呢?”
陆双楼心一横,答出心中所想:“只恨不能手刃。”
明德帝踱到少年人跟前,左右绕着打量。
陆双楼见那双缀着明珠的软鞋走出视野,微微抬眼,正与蹲下来的明德帝撞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