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28)
她哭了一宿,最终还是叫人收拾行李,登上了前往宣京的马车。
北风穿进屋宇,寒气卷着些酒菜香气,在裴芷因耳边呼呼吹过。
这风或许就从牙山之北的塞上高原吹来。
北黎路遥,但她想,长风可以义无反顾地跨越千山万水,她裴芷因也一定可以。
风声嘈杂,似乎影响了陆双楼的判断。
贺今行拉拢门扉的时候,他才发觉人已经出来了。
火折子已经吹灭,他只能看到一个黑魆魆的人形轮廓,小心地关上值房的门,再转身向他走来。
不过几步的距离,陆双楼把刀挎在腰间,轻巧地跳下地,抬手便搭上对方的肩膀,轻声说:“别动。”
“嗯?”贺今行以为出了什么事,当即站住,绷起身体,右手贴上腿侧的匕首。
然而只有冰凉的手指触碰他的额头,过了两息,指尖慢慢摸到眉心。
他一下子僵住。
“果然不高兴啊。”陆双楼近乎呢喃的声音响起。
他稍稍施了点儿力气,把指腹下皱起的皮肤一点点抹平。然后他收回手,歪着头靠上身边人的头,埋怨道:“同窗,一九天就这么冷啊。”
贺今行回过神,还没想明白他刚刚是否听得真切,就听他这么说,想起他在小西山时似乎就很怕冷,北地又远比南方天寒,便试着介绍自己御寒的方法:“多穿、多吃、多动?让身体热起来就不冷了?”
他说完没等到回应,疑惑地看过去,就听见身旁传来一阵闷笑,挨着自己的肩膀也不停地抖。
陆双楼把笑意压在胸腔里,好一会儿才说:“骗你的啦,我早就习惯了,屋里多烧几盆炭,床上多铺几层绒毯就好。”
贺今行遂想到这人也在宣京呆了几年,一时失语,又觉得好笑,愁绪倒也去了几分。
“说起来,今天是十六。”他心里一直在意陆双楼给陆夫人的那颗解药,愫梦剧毒,解药缺半颗都不行,此刻有了机会便担忧地问道:“解药可有缺漏?”
“放心。”陆双楼知晓他没说出口的那部分,然而一想到王氏母子,他神情便不自觉的变得阴郁。
但他很快注意到,哪怕面对面也并不能看清表情,仍然收敛了表情。他淡淡地说出结果:“你给的另一瓶解药也被我拿走了。”
贺今行一愣。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变化,但不明原因,只能点头:“不缺就好。”
“那我走了。”他走下台阶,将要走进雪幕时,忽然回头道:“还请你替我保密。”
陆双楼倚着廊柱,本想点头,但怕贺今行看不清,就控制着音量说:“好。”
后者听见了,微微一笑,就要踏雪而去。
结果身后又传来一句“等等”,他无奈转身,立在风雪里等他的同窗。
陆双楼两步跨到他面前,用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认真的语调说:“我有句话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
从他娘过世开始,他觉得只要报了仇,叫他立刻死去也无所谓,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生与死从来不在他恐惧的范围里。但在大雪那天,他确实地感觉到了别的东西,令他眷恋,令他体悟到这人世间还有值得他留下来的意义。
他张开双臂,把贺今行拥进怀里,“谢谢你啊,让我觉得活着真好。”
“你我同窗一场,我总不能丢下你不管啊。”贺今行也抬手回以拥抱,叹道:“不管怎样,这个世界总是好的比坏的多,人生很长,你大可以慢慢地看。”
“嗯。”陆双楼在他耳边说:“我记住了。”
那声音太轻太淡,但贺今行总觉得仿佛住进了自己耳蜗,直到他飞出一两里,仍在回响,风声雪声都盖不住。
他想了一会儿这种奇妙的感觉,突然想摸摸自己的额头。但风大雪大,他赶着时间奔往殷侯府,始终没有腾出手。
崇华殿前的广场上排开两排灯笼,身着各色官袍的官员带着自己的家人往宫门走。
今夜这场宫宴真是惊心动魄,又吓人又刺激。
出了殿,众人仿佛才活过来一般,高高低低的交谈声蔓延开来。
裴孟檀扶着自家夫人走在前,裴明悯与裴芷因并排落在后面。
女孩子眼角绯红,终于憋不住问:“四哥也觉得我做得不对?”
“不。”裴明悯撑着伞,遮着两个人,目光却落在虚空,“在你请愿之前,我因无力阻止你去和亲而感到痛苦。”
他停了片刻,选择坚持说出心中所想:“在你表明心声之后,我又在想,为什么没能让你提前告诉我。做哥哥的,却不能让妹妹信赖,是不是很失格?”
他终于看向裴芷因,眼里是昏黄的灯光都掩不下的哀伤。
“四哥。”裴芷因叫了声,却没能说下去。她扭开脸,仰着下巴让眼泪流回眼眶。
裴明悯递给她一方手帕,温和地说:“这是你的选择,只有你自己有资格说对错。裴家人从来不后悔,六妹妹,你觉得你做出了对的选择,那就是对的。哪怕你去往异国,我和爹娘、爷爷,还有所有的族人,都会支持你。”
裴芷因没有看他,他便停下脚步,转到妹妹面前,替她擦干泪痕。
“你别怕。”
灯火通明的殿内,帝后早已离席,长公主却没急着走。
先前太后想让得了新名的小皇子到明德帝跟前凑个趣儿,但明德帝显然兴致都在裴家姑娘身上,没怎么理。太后便拉下脸,要回宫歇息。
嬴追当时只做壁上观,这会儿知道她娘肯定要遣人来叫她去,是以吃着果子坐着等。反正她“没皮没脸”,被亲娘教训抱怨几句就当临走前的关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