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51)
“既然有减俸,大概率还会涨税。但不论怎样,只要能把亏空填上,稍微起一些民怨,大不了砍几个地方官,也就过去了。毕竟朝廷可没明着让他们搜刮民财,上下官员还会奉承皇帝治国有方。”
“可是,若民愤超出预计,民怨不能平息呢?前人说君舟民水,水载舟覆舟,君王不该小心谨慎吗?”贺今行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
携香时不时担忧地看他一眼,他想说自己真的没事,心绪只有短短几息的波动而已。但他又知道对方肯定不信,便只帮着一起收碗盘擦桌子。
“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火,也不能缺位。”张厌深按着桌面起身,深深叹息:“但皇帝本不是做皇帝的料子,先帝从未把他纳入储嗣候选之中,然而兄弟尽陨,天命归了他。这是上苍无情。”
他想起旧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但谁又能肯定那几位既位就一定比今上要好呢?秦王也好,楚王也罢,都是穷兵黩武之辈,未必不会劳民伤财。”
贺今行轻轻叫了几声才把人叫回神,“老师?”
携香不要他帮忙洗碗,这里没其他事了,他便打算回屋看书去。
张厌深忽然握住他的一边胳膊,深深打量他半晌,才慢慢说道:“我才将想到,《管子》《平准书》《货殖列传》,甚至前朝有名的盐铁争论等等,你都应当看一看、学一学。日后不管是知地方还是做朝官,涉及买卖商业一道,才不至于被胥吏和商人欺骗。嗯,但不必急于一时,春闱将近,四书五经更重要。”
“好。”他扶着老人出去,应道:“柳从心在这方面很厉害,我有机会一定向他请教。”
贺今行将人送回东厢,才快步回自己那屋。
晏尘水正在翻他那本《大宣律》,灯台就放于一旁,他的脸隐在阴影里,书本在光下看起来却极其厚重。
忽然,他一手拿起灯台,一手拈起一页书,将两者慢慢凑近。
“尘水!”贺今行两步跨过去抓住他端着灯台的一只手。
“啊?”晏尘水茫然地回过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这么激动。”
“你……”贺今行迟疑着开口,他想说出原因,但看对方的反应,又觉得是自己好像猜错了。他松开手,说:“没别的事,就叫叫你。”
“嗯?”晏尘水挑起一道眉毛,眼珠子看着他转了一圈,哈哈大笑:“你不会以为我要烧书吧?”
他放下灯台,捧着肚子笑够了,才说:“这可是我最宝贝的一本,我爹和孟爷爷以前在翰林院的时候一起编纂的,烧我自己都不可能烧它啦。我是有些眼花,想凑近点儿看得清楚些。”
贺今行被戳中了,摸摸耳垂,只说:“那就好。”
晏尘水笑了笑,他平日里虽嘻嘻哈哈却是个十分犀利的人,而此刻难得有了两分温和,“我没什么的,你别担心。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不能要求他按我的想法做事,他也不会命令我按他的活法长大。”
他说着低下头去,摸他的宝贝律典,“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
“不管怎么说,只要你不违反律例罔顾人伦,我都是优先站在你这边的。”贺今行拍拍他的胳膊,权做安慰。
晏尘水也正色道:“好,以后你要是打官司,我给你做讼师。”
他一本正经,贺今行哭笑不得:“那我还是希望你不需要我站队,我也不需要你做讼师。”
“反正我肯定是能打赢官司的。”晏尘水握了下拳头,收好律典。
两人各自占据一方,开始温习功课。
直至三更的铜锣声响起,晏尘水提前上床睡觉。又过半晌,贺今行准备歇了,见他双手露在被子外面,便过去给他盖被子。
掖被角时,灯台举得近了,才见少年眼角有一痕泪迹。
他心下叹息,吹灭油灯,睡意却一点也无。
翻上屋檐后,贺今行才感觉到有小雪在下。
他拂开正脊上的一处落雪,掌心贴上去用内力烘热了,才慢慢坐下。
夜色正幽悄,星隐天地阔。
目之所及乃千万家屋檐,细雪落在瓦片上的声音非常微小。
一片静谧之中,却有一道杂声突兀地踏雪而来。
贺今行刚刚寻声望去,一声含着惊喜的“同窗”来得极快,他便没动,顺手在旁边清理出一块坐处来。
“你怎么在这儿?”
“今晚这一片都该我巡守。”陆双楼在他旁边坐下,“你怎么没睡?”
“睡不着,爬上来清醒清醒。”贺今行没曾想会在房顶上遇到熟悉的同窗,也有些开怀。
“出什么事了?”陆双楼边问边解下背在背上的长匣子,匣面一掌宽,周身雕着独特的暗纹。
他踩着屋瓦,胳膊放在膝上,看着远方说:“我只是在想,如果税赋落在每一个百姓头上就像雪落屋檐一般轻悄就好了。”
可现实里,却如山一般压下。
“我从前在砂岭,每个人都分了地,虽然地里很难种出好的庄稼,收成也差,但税却并没有比其他地方低多少。很多人交不起,不想离开家园,就只能想办法种蜃心草,这在西北是最值钱的作物。然而私下栽种蜃心草是违律的,一旦被发现,不止作物被毁,人还要受示众鞭笞的处罚。”
“若地里收成能够在缴税后果腹,我想没有多少人会愿意冒险。然而天时地理不受百姓控制,税赋徭役也无法改变,他们没有选择。”
陆双楼认真地听着,他知道秦甘路的地理环境比甘中路还差,但仍觉莫名:“你因为这个不高兴?可是你走出来了,和他们远隔千里,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何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