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99)
陆双楼抱着自己的刀,拧眉看向飞鸟所去巷口,出去就是荟芳馆所在的正街。
他稍一犹豫,月下檐明墙暗,早已没了人影。
东西向的宽阔大街上,马车呼啸着疾驰,两边帘帷几要飞起来。
嬴淳懿忍着呕吐挪到车厢入口,实在没力气掀帘子,断断续续地说:“若是再有……埋伏……你就直接……跑……”
携香牢牢控着缰绳,任马车颠簸如行狂浪之上,她亦稳如泰山驾轻就熟。闻言道:“小侯爷放心,只要婢子不死,一定护你周全!”
她想着断后的少年,秀气的眉毛竖成倒八,眸光如隼视,狠戾非常。
青年得到回答,便不再说话,闭目调息,以节省精力。
他的筹谋才刚刚开始,他并不想死,他要挺过这一遭,活下去。
心中的野兽在黑暗里无声怒吼。
轻云蔽月,暗淡了刀光剑影。
贺今行与剑客甫一交锋,便落于下风。
剑客一柄软剑舞得密不透风,水泼不进,剑法粗中有细,可攻可守。
他大腿受创,剑客便专攻下盘,令他处处受制。
更何况还有一位按兵不动的老妇人,虎视眈眈。
他干脆舍了防御,如打拳一般使刀,劈砍斩刺,一刀比一刀凶狠,竭尽全力没有半点退怯之意。
哪怕每进一步,剑客的剑就要在他身上多划一道血口。
因为一退,便是死路。
只要能找到剑法的破绽,找出剑客的命门。
被割上一剑、十剑、百千剑,都是值得的。
决定生死输赢的只有最终那一招、一式。
“你和忠义侯是什么关系?如此不要命地替他阻拦我们。”剑客寒声问道,手中长剑更加诡谲。
他自忖武功与状态都好过正在交手的少年人,却被迫一退再退,心境渐有裂痕。
贺今行却没有分神回答,双眼蓦地爆发出极亮的神采,破绽已出——
他抡起一刀以肉眼难及的速度劈下。
直视他的剑客只觉刀光刺眼,如日轮降临头顶,立即收剑横挡。
谁知那一刀竟直接劈断了宝剑,劈开剑客的身体。
“竖子岂敢!”旁观的老妇人点地飞身上前,接住剑客,一掌拍在贺今行胸口。
后者被轰出丈远,撞到街边高墙上,摔得头破血流。
剑客已然断气,老妇人放下他的身体,拄着蛇头拐杖踱步到少年跟前。
“我看你年纪轻轻根骨卓绝,本想放你一马,谁知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杀了我们两个人,毁了我们的计划,我只能带着你的人头回去,也算对那人有个交代。”
贺今行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那把卷了刃的长刀不知掉在了哪里。
他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身长袍彻底报废,星蓝的布料被鲜血浸透,整个如血人一般。
“我不喜欢、杀人。”他张口便有血涌,脸上糊着血与尘土,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澈,比月色更皎洁。
“你这样的孩子,若在平时,老身倒也肯怜悯一二。但今时不同往日,多说无益,去死吧。”老妇人退后两步,抬手挥袖向他洒出一片粉末。
她擅于用毒,江湖人称“百毒婆婆”,一手毒术神鬼莫测,无人敢轻易近她周身三尺。
“我很抱歉。”贺今行说。
他全身都是伤,稍动一下便疼痛无比,只能暂且如雕塑般一动不动,任毒粉落满身体。
百毒婆婆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痛苦地气绝倒地。
然而十个呼吸过去,少年人仍立在原地。
“我从出生便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以致得了个百毒不侵的好处。”贺今行动了动唇角,竭力抻直身体,“你若没有武技,是杀不了我的。”
“什么?!”百毒婆婆满目震惊之色,倏地举起手中蛇杖,挥向贺今行的头颅。
后者立即跨前一步,将匕首先行送入对方腹中。
蛇杖挨着他的太阳穴停下,老妇人看着他,嘴唇蠕动片刻,“轰”地倒地。
贺今行确认她咽了气,才拖着腿向前,走了两步,便气力散尽,跟着仰面倒下。
夜空浩荡,轻云蔽月,哄着城池安睡。
他眨了眨眼,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传入耳朵。
他想偏头去看看,但是太痛了。
“侠客不怕死。”
来人白衣白发,背负一方琴匣,身姿如松。
“怕在事不成。”
一点微凉落在贺今行额头上,紧接着落在脸颊、手心。
“事成不肯藏姓名。”
飞鸟停在他身边,嗓音就像风一样。
他静静地仰面看着对方,许久不见仍是熟悉的眉眼,终于牵唇露出一点笑意。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啊,师父。”
春雨终于铺天盖地落下来,声势浩大,到了却如羽毛拂过皮肤,一点一点地洗去贺今行身上的血迹。
飞鸟也微微笑:“能自己起来么?”
他想了想,没有说能不能,而是试着爬起来。
飞鸟又问:“能自己走么?”
他站起来就用尽了刚刚恢复的那一点力气,迟疑片刻,确定地摇头。
“那就上来罢。”飞鸟解下琴匣,背对着他矮下身。
“谢谢师父。”贺今行依言趴到他背上,贴上去的一瞬间胸腹伤口剧烈作痛,但是他一咬牙,便忍过去了。
飞鸟一手揽着他,一手提着琴匣,在濛濛春雨里向东而去。
“师父,你这几年去哪儿了?”
“西南,西北,关外,塞外。”
“剑南路啊,有去剑门关吗?”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