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434)
戈壁平坦,树木少得可怜,没什么可以藏身盯梢的地方。贺今行就假装是哪家的护卫,在最边缘的几家商队营地之间转悠。
越来越多的商队到达,营地迅速扩大,商人们和他们聘请的护卫们都忙得热火朝天,无人在意隔壁的人忙与闲。
一直到亥正,贺今行都没有发现目标。他这一生很缺时间,但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所以依旧高度集中精力,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绝大多数军队士兵在非战时都是日复一日地训练,十分枯燥。而斥候哪怕在执行任务时,都依然地枯燥无比。
在仙慈关,他就是一名轻骑斥候。他可以在这里盯到正月十五,互市结束,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任务枯燥是好事。因为所有的不枯燥,都需要拿命去搏。
忽然,一片马蹄落地声传入贺今行的耳朵,声音不算齐整,其中一道却比旁的都沉重许多。
好马。他立刻循声望去,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一群人中鹤立鸡群的那一个。
几乎是同时,那个男人有所感觉地看了过来。
贺今行站在帐篷投下的阴影里,面无表情,目光就如同今日的天气。
对方却在火盆照耀之下笑了笑,翻身下马,一边解下腰间挎着的牛皮水囊仰头豪饮,一边走向他。
男人走近了,放下水囊,胡茬上沾满了水滴,飘出一股酒气。
“我说这位小兄弟,咱们无冤无仇,你昨日坏我事,今日竟然还敢在这里蹲我。”他夸奖似的伸手做出欲拍人肩膀的姿态,点头道:“胆子很大。”
“不是玉水产的酒。”贺今行截住他抓向自己脖颈的指节,另一手拍出,未落到对方胸口,又立即撤回架住横袭而来的肘击。
压力之大,令他后滑一步,不忘质问:“你到底是谁,昨日在赌场有什么目的?到这里又是为什么?”
“我看你不像是本地人,竟也闻得出。”男人加重力道,一寸地一寸往下压,“没想到你心眼这么多,算我失策。”
贺今行不欲搏力气,一脚踢到他腿骨上,借力空翻后退。站稳后左右一扫,抓了根支帐篷的棍子,旋身一棍敲了出去。
棍子不长,但由他上剃下滚,兼打兼剪,舞得虎虎生风。
男人没有称手武器,左闪右躲,挨了几棍便堪破棍法,觑机抓住棍稍,用力拉向自己,狞笑:“我告诉你也无妨,进赌场当然是为了捞钱。”
贺今行与他角力僵持,“你在说谎。”
“难道敲诈不是赌?”
“诈赌何需冒充西北军。”
“哦?”男人顿了顿,手下一声闷响,松掌后木屑四溅,双手往前再抓上木棍,用力一拽。
“我不是,难道你是?”
贺今行同时收力,让自己被猛地拉过去的瞬间,伸手摸向对方的脸。
他怀疑对方脸上蒙了一张假皮,指尖挨到的那一下却是温热的人皮触感。
男人当即侧头躲开,手中棍子一扫,将他拦腰扫出丈远。
两人打到了官道上,被惊动的商人喝止他们:“这些日子可不准闹事!闹事的都得被抓回玉水蹲大牢!要打远些打,别牵连我们!”
贺今行爬起来,忍痛提气,握拳在身前,周遭的其他商人也撵他们。
那男人先前藏身的商队不见踪影,很可能本就不是一路人。
他咬了下嘴唇,压住痛感,却见对方兀地转身冲向秦甘道,便也立刻追上去。
官道两边都是火盆和帐篷,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投掷的东西。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都拼了命地狂奔。
将要冲出商队营地之时,贺今行终于追上对方,又一轮交手,对方却并不恋战,一招一式皆为脱身。
他留不住人,瞥见最近的帐篷前有一桶水,奔过去提了来。再偏离官道追出几十丈,距离够了,才连桶带水砸向对方。
男人骤然刹住脚步,折身撩臂一拳打烂了木桶,桶里带着冰碴子的水却尽数泼到了那张长相普通的脸上,划出几道血痕。
他猝不及防地闭上眼睛,贺今行抓住机会助跑跃起,飞出一脚踹到他背心,将人踹了个狗吃屎。
男人摔到地上就势滚了几圈,惊起一地沙尘。挺身欲起,下一脚却扫了过来,不得不再次仰倒贴地。
贺今行收腿踩住他一条手臂,一矮身,膝盖就压到了他脖颈上。
“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有意思。”男人很慢地呼出一口长气,抬起另一只手,把脸上混浊的血水和冰碴子都给抹掉。
借着星光,贺今行看清了对方的脸。
没有了其他东西修饰掩盖,这人的鼻型更加高挺,眼窝更加深邃,甚至睫毛都浓重了许多,再也不像关内人的面貌。年龄也变小了些,应该只有二十多岁。
他的猜测成真,“你果然是西凉人。”还是个精通大宣官话和甘沙方言的西凉人。
对方却把手摊开,让身体放松下来,“西凉人又怎样?你的同伴里不也有西凉血统吗?”
“他们和你不一样。”贺今行不欲多说,抬掌按上他的心口,稍有不对就能发力毙命,“你的身份,目的,何时潜入关内,预备何时离开?谁协助你入关,谁又在玉水接应你,还有哪些同伙,你最好全部从实招来。”
男人不说话,就静静地盯着他,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嘴巴却闭得紧紧的。
贺今行皱眉道:“不要装傻充愣。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是细作,不会杀你,但会把你交给仙慈关,让他们审问。”
话音落,却听数十支号角同时响起,沉郁的角声远远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