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44)
“好孩子。”张厌深和蔼地看着他,“我们从《春秋》说起。你且先诵一遍隐公卷原文。”
“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声音清脆,含着一丝少年人在这个时期特有的沙哑。
两人都未拿书。学生背,先生听;先生讲,学生听。
千古盛衰兴替,随着张厌深的循循善诱,犹如一副鲜活的画卷,在贺今行眼前展开。
他自己背诵过,听路云时讲过,再听张厌深说来,内容虽同,每一遍所得所感却不同,三相对照,令他豁然开朗。
在这个百花凋零的四月,藏书楼外的梧桐蓬勃生长。
贺今行白日里上午上课,下午听讲,晚间空闲时既要完成书院的课业,又要重温张厌深所讲的义理。
且府院连考在即,他先时说过要超越自己,便认认真真准备起考试。
任务越发繁重,他的时间也就越发紧迫,甚至夜里都梦见自己在做文章。
“……我当时还在想,这考题怎会同我前日默过的一模一样。钟响了,才发觉是在做梦。”
贺今行同裴明悯说起,颇觉失笑。
自县试过后,他温习课业时遇到疑惑不解之处,请教先生们多有不便,便常来叨扰后者。
裴明悯一面听,一面仔细看过他这篇述论,而后温言道:“这篇破题之义发自左氏,论据却合公谷之言,倒是别出心裁。”
贺今行端坐于对面,笑道:“我听先生说,左传细于记事,公谷长于诂经,三者同注一书,想来源义都是一样的,便各取所长。”
“是这个道理。你很用功,所以长进很快。”裴明悯不吝夸奖。
他拂袖提笔,在写满小字的白纸上画出几处,“这一句,可如此……”
边勾划边细细讲解起来。
贺今行微微倾身,全神贯注地听。
每在东三间取完经,他回了顽石斋,都要重做一遍。
书院发的纸张不够他写,临到休沐日一早,他便独自出了书院去买。
书院外一整条大街,售卖文房四宝、餐饮小食者众。
他就近走入一家书铺,说要买纸。
伙计见他穿着西山书院的天青色襕衫,长脸笑成了一朵花,连连介绍起卖得好的几种宣纸来。
贺今行却递给他一张折好的单据,“十日前,我向贵店订了十刀黄麻纸,今日特来取。”
接过单子看了一眼,伙计笑脸立刻冷下来,暗啐一声“穷酸”,转身向里走去,“我去问问掌柜的。”
旁的客人听见了,只道伙计有辱斯文,贺今行却不恼。
客人见他脾气绵软,也懒得多说,见伙计久不出来,便随意地在铺子里挑挑拣拣。
伙计踢踢打打地到后院,把单据交给树荫下磨药材的掌柜。
掌柜的展开那张薄纸,扫了两眼便眉头皱起。
待伙计提着厚厚一叠黄麻纸出来时,贺今行还在原地等待。
他接过纸包,匆忙道一声谢,便赶着时间回去。
那客人见此便又过来,伙计翻了个白眼,却不知是给谁。
贺今行提着厚厚一沓纸回小西山,恰与刚早练完的贺长期在学斋外相遇。
他率先叫了声“大哥”。
贺长期上身的短衣汗湿了大半,热得他不自觉皱眉,“买这么多黄麻纸干什么?”
“纸不够写。”
“你用这个这写文章?”
“还挺好书写的,大哥要试试吗?”
“自己玩儿去。”
两人走到顽石斋门口,贺今行打了招呼要走,贺长期叫住他。
“嗯?”他回头见对方嘴唇张张合合,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禁催问:“怎么了?”
贺长期浓眉纠结成一团,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你看起来瘦了不少”咽下去。这类话是他娘常对他说的,他总觉得软兮兮的,说不出口。
“你也别太拼命。书要读,身体也不能垮。”
原来是说这个啊。
有人关心的感觉总是好的,贺今行微微一笑:“大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贺长期挥挥手,转身迈出一只脚又停住,“这样,你以后早课前来和我一起练武。”
学武本身就有强身健体的作用。他看这倒霉孩子,越看越觉着弱不禁风,完全忘了入学时挨的那两拳头,一时脑热便有此提议。
“这……”贺今行有些犹豫。
“不来算了,你当我稀罕带上你?”
“近几日实在不方便。”他顾忌背上的伤,不想再撕裂一次,便说:“过段日子我再来找大哥,可行?”
“你爱来不来。”贺长期“啪”地关上门。
那就是行了,贺今行露出笑容。
顽石斋里安安静静,舍友还没回来。
他将黄麻纸堆在柜子角落,取了一刀来裁成合适的大小,放于书案一角取用。
刚做完,就听房门被敲响。
门外的人撑在门板上,贺今行一开门,人就扑到了他怀里。
冷气立时缠上来,仿佛抱着一块冰。
他心道不好,这人怕是愫梦发作了,低声问:“你怎么样?”
陆双楼抬起一张冷汗涔涔的脸,抖着唇说:“同窗,我好痛。”
“你且忍一忍。”贺今行立刻半抱着他进斋舍,把人带到自己床前,“躺下或许好受些。”
他小心地扶着对方躺下,抖开橱柜里的两床被子给人盖好,刚要起身就被抓住了一只手臂。
“我想要,”陆双楼艰难地眨了下眼睛,“药。”
“我这就给你找。”他不自觉放软了语气,仿佛诱哄一般,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你先把我的袖子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