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574)
自二月大君病重昏迷、卧床不起之后,政事就由左贤王把持,王宫也被对方的私兵接管。她被迫“受惊”之后在偏殿“养病”,一直蛰伏等待,前两日打听到北部院决议集结多部发兵牙山,实在忍无可忍。
侍卫们退出去之后,偌大的帐中就只剩她一个人。从稷州跟她来的贴身侍女都没了,她也不愿再给那些黎人少女带来灾厄。
于是她亲自收拾画案,拔出随身的短剑平放进镂空的琴架里,再把古琴架上去,遮住短剑;接着从柜子里拿出那盒一直没舍得用的香,将香粉全部倒进香炉里,打了篆,点燃了摆在案头。
一缕青烟升腾而起,靖宁却没有闻到什么香气。然而这香只要燃起来,就能令她感到慰藉,仿佛制香的人出现在她的身边。
她静下心,屈指轻拨琴弦。
古琴本就沉郁厚重,再慷慨激昂的曲子也会被下压三分,平添几分端庄。
“东君从宣朝来,果然与草原妇人大不同。”浑厚的声音从外进到帐内。
琴音骤停,靖宁双手按上琴弦,猛地看过去。
来人正是北黎的左贤王。他乃赤杼的叔叔,在协助侄儿登位获得信任之后,仅一年就坐不住了。
赤杼登基之时,就同靖宁私下说过,王叔野心不小。然而王叔有护驾之功,朝上又无人可替,兼他旧伤反复,无力整治,不得不容。
靖宁当时还劝慰赤杼徐徐图之,现在却恨没有早早动手杀了这厮,否则何至于此时要忍着恶心向对方行礼,“王叔。”
“看来东君是想开了。”左贤王稳稳受了这一礼,抬手指琴,“继续,别停啊。”
这像对歌伎一般召之即来的语气无异于羞辱,然而靖宁心知他是要激怒自己,所以沉住气问:“大军走到哪儿了?”
左贤王眯着眼打量她片刻,笑道:“想套话?到这会儿了也不怕告诉你,述罗已过合中,距离牙山不远了。”
“母国将要受袭,东君想必心痛万分。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要怎么做才能阻止。”
靖宁闻言,面上做焦急犹豫之色,心下却冷笑不止。
当她做三岁小孩哄骗么?
北黎是多部落联盟,王庭之下大小二十余部落,述罗乃王族宗室,此次出兵也不过纠集了合西一半部族。剩下的一半,见只有诏书,却不见大君赐下的调兵虎符,都不肯助战。
出兵尚且如此,左贤王若直接弑君上位,合东部族必会质疑。但若有她这个副君支持,证明大君遗诏禅位给左贤王,各部就不得不服。
这是左贤王留她性命的原因,然而一旦她选择合作,事成之时,也就是殒命之时——这种反复无常背信弃义之徒,在她没有了利用价值之后,难道还会善待她么?
更何况,大军已出动,岂有轻易撤退的可能?
她直视对方,咬着牙道:“我可以劝说大君,立王叔为储,并向各部作证诏命为真。但是,王叔为何要与西凉人勾结,挑起战火,置我两国之间的盟约与合南的百万子民于不顾?这让我有何颜面向大君进言?又如何能让各部信我所说,而不质疑我与王叔同谋篡位?”
“除非,王叔先下令撤兵,让我有转圜的余地。”
她的目的并不出左贤王预料,甚至可以说,一应对话皆在他的掌握之中,“东君如此在乎母国,怪不得愿意来和亲。”
“那是养育我长大的地方。”靖宁低头捻起一根琴弦,“今年开春以来,草原气候一直很好,就应该鼓励百姓们放牧育种,而不是让他们去打仗。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开战。”
左贤王盯着她:“你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再美丽的草原也要小心其中的泥潭,本王不敢相信你。”
“王叔还有什么条件?”靖宁低声问。
“很简单,只要你愿意再嫁给本王,那就什么都好说。”左贤王一派理所当然,“赤杼病死了,大位传给我,东君再嫁给新的大君,合情合理嘛。对我草原部众,对你母国的朝廷,也都是最好的交代。”
“你说什么?”仿佛被突然砸下的惊雷击中,靖宁当场愣住。
一只戴着扳指的大手伸进她的视线,欲挑起她的下颌。
那一瞬间,她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她没有抬手去挡,而是一手移开古琴,抓起短剑,就刺向对方中腹。
骤然发难,不可谓不快。
然而,几乎在她拔剑的同时,那枚扳指即刻向下,抓住了她的手腕,令她寸进不得。
“早就听说东君身怀利剑,本王片刻不敢放松啊。”左贤王哈哈大笑。
靖宁踉跄一步,撞上画案,案角的香炉被带翻,滚到地上。
“哐当”的声响引起帐外侍卫的警觉,立即出声询问。
她叫不出声,攥紧了剑柄,冷汗如雨。
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对抗对方,腕骨似要被捏碎一般传来钻心的疼,却依旧不肯放手,试图将短剑往前再刺两分。
“无事。没有本王传唤,不必进来!”左贤王面上浮起狰狞的笑,不断加重钳制的力气,好一点点地折断这个女人的手。
在他手上,每一个女人垂死挣扎的模样都很像他打过的猎物。
靖宁痛得几欲惊厥,另一只手胡乱地在案上摸着,想要抓住什么可以救命的东西,却先摸到了一把灰。
——阿书送给她的香,还没有燃尽。
她已无法冷静思考,脑子里却清晰地涌现出这个念头。
下一刻,如同回应一般,卡在她腕上的巨力顿消,笼罩在她面前的庞大身影后退两步,轰然跌坐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