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05)
“好。杨大人真俊杰,先前押运粮草有功未赏,这一路就准你随我王帐吃住行走。”
其余三人纷纷侧目,心中不耻这等行径,然而大势所逼,不得不也随之跪下表忠心。
铸邪怒月满意地点头,拂手示意他们下去。
杨语咸行礼谢过恩,缩着肩背站起,出了帐才握拳挡住唇,咳嗽了几声。
“这些人,都虚伪得紧。”那日阿等人走光了,不屑道。
“宣人。”铸邪怒月哼笑一声,“只要能为我所用,我管他们想什么?难道还能翻天不成。”
“殿下英明。”那日阿由衷赞道。
告退后回自己帐中,仆从送上一箱子崭新的绣品,都是这几个月在秦甘三州搜罗的。
这些女红玩意儿宣人独有,他觉着毫无用处,但他妹妹很喜欢。所以他捏着鼻子在箱子里挑挑拣拣,精美的留下,粗糙的扔掉,最后挑出小半,亲自装进包袱里。
他作为太子心腹,将领兵护卫太子,随同回国。
队伍从累关出发,经净州,昼行夜宿,又遇风雪,五日才抵达神救口。
中部的仙慈关未通,北部的鸣谷关太远,南部的神救口就是距离叶辞城最近的关口,不到五百里。
自那日阿突袭拿下这座关之后,就命工兵在关外陡坡上修建栈道,现在已经修好,出入关便捷许多。
凉人要征服宣人的土地,打通现有的边境线全在计划之中。铸邪怒月对此只是例行褒奖了一番,反而是离关不远的那座县城,令他感到兴趣,“这就是那座钉子似的小城?”
那日阿的心情却不太好,毕竟在此折戟丢脸的是他的部下。但他依然诚实地回答了殿下的询问,包括当时导致失败的一些细节。
“宣朝真是个奇妙的国家。”铸邪怒月不会为同一件事发怒两次,只是感慨道:“官员苟且偷生,奴仆忠贞殉国;面对战争,防御完备的大城尚不如一座破落小城坚持得久。”
那日阿在战事方面惯来少带情绪,此时也公允道:“但是我们攻打大城和小城投入的兵力完全不同,没法相提并论。”
当时急于攻打净州,派过来的兵马不多,强攻损失太大,不值,所以他才下令围困。
“眼下若增兵合围,从四面一起进攻,拿下这座城池只需一个时辰。”他抱拳做出蓄势待发的姿态,随时可披挂上阵,率军进攻。
铸邪怒月大笑摆手,“既然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何须消耗兵卒?它在我大军包围之中,孤立无援,过完这个冬天,城里还能剩下几人?”
他笑罢,又将杨语咸叫来,问:“你可知此城历史,现任的县令又是谁?”
后者瞥了一眼远处朦胧的城墙,垂头道:“属下在西北这几年常驻苍州,对于净南并不熟悉。”
“可惜了,我还想知道这人姓甚名谁,能困守如此之久,是个人才啊。”铸邪怒月略感遗憾,转头道:“破城之时,留个活口,我要见见。”
那日阿却说这事儿有些难办,“对家国忠诚之人,会在城破之时选择死殉,不会让自己成为俘虏。若是真的苟活下来,岂不侮辱了殿下的看重?”
铸邪怒月轻描淡写道:“难道没有令人求死不能的办法?我说要见,他就不能死。”
“属下明白,这就进行布置。”那日阿拱手应道。
办法当然有许多,只是他不爱折辱有骨气的人,所以杀那苍州令和秦甘总督都杀得干净利落。若是先极尽折辱再行虐杀,那和侮辱自己有什么区别?
但是,太子殿下的心愿比他的颜面更加重要。既有吩咐,他自当全力达成。
太阳即将落山,队伍今晚就在露宿,明日一早再出关。
营帐扎好,铸邪怒月要回去处理军务,一大群随侍呼啦啦地跟着回去,转眼只剩杨语咸独自站在原地。
他见左右无人,便慢慢地走向那座小城。他当然知道城池的名字,还知道这名字的来历。
兵马如云,旌旗如织——兵戈不祥,是取“云织”。
直到能看见城墙上覆盖的灰雪,垛墙内站岗放哨的人影,他才恍然停住脚步。
近旁有几个枯败的木桩子,树干想必早做了安营扎寨的料。他拂去表面的雪,脱下披风叠了几层铺好,才坐下扶着腰上三指宽的腰带歇口气——这条腰带从他离开稷州时,就压进了箱底,这回要去西凉,他又翻出来日日佩戴不离身。
“那里是不是坐了个人?”抱着苍鹰爬上城楼的桑纯眼尖,扒着墙看了片刻,问左右的岗哨。
大家一起瞪大眼睛盯了好一会儿,“好像是个老头子?还没穿铠甲,不像西凉兵。”
桑纯立马跑去找贺今行,说城外有个老头子坐在他们的树桩上,别是哪个村子里幸存下来的。
后者过来一看,他的目力胜过其他人,虽在倾斜的夕阳里看不清完整人脸,但看到了那人身上的腰带。
三指宽的缎面上镶着一排细碎的宝石料,被余晖一扫,折射出许多点光芒。
贺今行听说过这条腰带,也亲眼见过,因此疑心自己眼花,杨大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左右听见他自言自语,都很惊讶:“县尊认识?”
“我在稷州读书时,他是知州。”而在知稷州的许多年前,曾是秦王府的长史。
旧事不足道,他只捡读书那年的事说:“那年小暑,重明湖半夜泛滥,他带着衙役顶着大雨垒防水坝,搜救百姓。”
“那他是个好官儿啊,我们救他进来?”
“再看看。”他拧着眉慢慢摇头,没有再说洪涝过后包括大遂滩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