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61)
何萍安静地站在后头,先是用托盘端着药,后来换双手捧着,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
明德帝喜凉。醒来后,顺喜为他喂药,入口微温,正正合适。
李青姜再行诊脉,脉象已完全平稳,便言道:“今日陛下惊恸过度,乃至头疾突然恶化。臣几次施诊不得法,幸有傅二小姐相助。”
顺喜接着将剩下的情况一一禀来,“……方子叫太医院研判过,都是寻常药材,没有问题。”
皇帝倚着靠枕,锦被盖在胸下,目光落于床尾青烟袅袅的香炉上,“这燃的是什么香?”
顺喜答,“乃施针所用镇痛之香,虽不比涂敷起效快,但要持久一些,也是傅二小姐提的法子。”
明德帝看了片刻,阖上双眼,“那就叫来见见吧。”
常谨去抱厦请人。何萍则送小李太医出殿。到殿外,唤了名小内侍替太医将药箱提到午门。
李青姜婉言道:“多谢何公公,我自己能提动,就不妨碍你们在陛下跟前当差。”
“李太医慢走。”何萍转身并不回去,收脚侍立在门边,等不知道什么时候传唤自己再上前。
常谨推着傅二小姐进殿之后,退到顺喜身侧。
傅景书今日穿了一身箭袖短衫,展臂叠掌,纳头而拜,肩背脖颈单薄如纸。
“民女傅景书参见陛下,望陛下恕民女不良于行,无法跪拜。”
明德帝睁眼打量她,眉心折痕未消,平平道:“无妨。日后进宫,见朕之下,可不必行礼。”
傅景书再拜:“谢陛下恩典。”
“年岁几何?”
“已满十八。”
“十八,中庆四十二年生人。”明德帝说:“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医术,不知师承何人?”
傅景书坦言:“民女今日所呈药方与香方,皆取自先秦王妃的手札。除此之外,并无师谊。”
“秦王妃?”明德帝顿了顿。近月来,他总是不由自主想到先帝时期,此时又忆起一众旧人旧事,面色不虞道:“她的遗物缘何到了你手中?”
“回禀陛下,民女能得此本,盖因我母亲。”傅景书不惧隐约的圣怒,冷静地回答:“我父亲过世得早,我母亲悲痛不已,因此生了癔症,遍寻大夫却始终医治不好。”
所以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病症越来越重,重到会将身边人视为仇敌。这些仇人害死了她夫君,还想来害她,她要用尽全力和他们争斗、报仇。
事实上,从头到尾在她身边的只有她一双年幼的儿女。她完全认不出他们,有时将他们当成家生子,有时又视作仇人的孩子。
“恰逢宗人府开质库,家中听说此本或载有救命良方,便想办法寻来。”
宗室爵位被收回后,所有产业也随之收归于宗人府。贵重物品重归皇帝内库,其余凡品则会被清出,不定时向所有宗室开放质卖。质卖并不严格,转一两道手被哪个世家大族买到也是常事。
“可惜没来得及。母亲病逝后,手札一直留在家中。民女因腿疾做不了其他的事,便日日翻阅,累月下来略有所得。”
傅景书平铺直叙地解释完前因后果,双手搭在膝头,低头不再多言。
年幼失怙致残,打击不可谓不大,任谁自陈起来都难免伤怀,更何况一文弱女子。
她光是端坐于轮椅上,就仿佛已是在示弱。
明德帝将吊在床头的一枚铜钱拽下来,捏在手中把玩。
他不知第多少回想起自己还是皇子的时候,一言一行都竭力规矩,不出错不打眼,只求做个皇室里的透明人物——其实就是向所有兄弟示弱。
半晌,他再问:“那手札现在何处?”
“靖宁公主出塞时,民女将所有手札都送给了她。”傅景书每个问题都答得不紧不慢,每个字都有根据支撑,更不怕查。
北黎啊,实在有些远了。明德帝沉思片刻,抬手向顺喜示意,后者无声应命,带着徒子徒孙们退下。
内侍们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空荡的殿宇里唯有香炉轻烟缭绕。
明德帝再看向殿中这女子,不复先前懒待之心,目光幽深:“那依你诊断,朕这头疾,因何而生,又该如何医治,有没有根绝痊愈的可能?”
太医院早有脉案,几乎所有太医都在御前说过脉象,他信自己生了病,但不尽信有那么严重。
神龙天子,岂与凡人同?
黄昏的余晖透过窗格,连枝铜灯接二连三腾起火苗,无声陈述着即将天黑的事实。
傅景书缓缓抬头,对上天子目光,“敢问陛下,是否每月都在进丹?”
明德帝将那枚铜钱紧紧扣在指骨下,下颌动了动,并不回是与否。
傅景书便知道了答案,继续道:“金丹虽好,但成分混杂,或许会与所用之药相冲。陛下若想根治,得先停下进丹。”
明德帝还以为她要像朝臣进谏一样,说丹药有毒,却不想说的是药性相冲。不管是否真相冲,至少这话没那么讨人厌。
“……停多久能好?”
傅景书进殿来一直保持平静的面容发生变化,迟疑道:“疗程尚未起头,民女不敢妄言。普通人需两到三年,陛下龙体底子更好,或许会快一些。”
两三年。明德帝反复斟酌,下了决定:“好,那便如你所言。”
“陛下万年。”傅景书敛眉道。
方子已呈太医院,施针亦有李青姜,此后她再来,就只能是在需要她的重要时刻。
“顺喜!”明德帝扬声叫道。
大太监疾步走到龙床前,接住皇帝丢来的铜钱。而后就这么双手捧着,送到傅二小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