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70)
贺今行听罢,微笑道:“也好,你们既然有准备有计划,我便能放下心,祝愿大家一切顺利。”
汤县丞也放松了许多,“县尊可要去我们的宿营地看看?大家都很想念您。”
贺今行顿了顿,应道:“好。如此关头,我没能留下,该向大家抱歉。”
汤县丞刚展臂作请,闻言正色道:“大人能来云织任职,有这三年,已是我们的幸运。云织是我们这些本地人的家园,这重建的责任大头到底在我们自己身上。您呢,升上去之后,不仅能照拂我们,还能照拂更多的人,也是好事啊。”
若上头都是这样的好官,他们这些底下的芝麻官好做,各州各县的百姓也能好过。所以不论出于哪种角度,他都真心希望眼前这位青年能步步高升。
贺今行闻言,抿唇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示意对方带路。
两人出了营帐,向远处的山坳走去。不多时,便能看见一片岩洞与地窝,一个不高的人影像小炮弹似的弹出来。
“县尊!”犹带稚气的童音饱含急切,声音的主人一身衣裳虽带着旧补丁,但人收拾得干净整洁。
“你这孩子,跑慢点儿,当心——”汤县丞话还没说完,贺今行就伸手接住这孩子,站稳后摸了摸够到自己腰间的脑袋,“小粟又长高了。”
刘粟攥着他的衣襟,仰头看他:“县尊,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当然。”贺今行半蹲下来,平视着做出倾听的姿态。
这个从前最是调皮又性子急躁的孩子却反常地没有立刻开口,瘦了许多的小脸上变幻着犹豫、挣扎的表情,许久才鼓起勇气问:“我听到几个叔叔说我爹死了,请您告诉我,是真的吗?”
他直觉不能去问他娘,可能问的几个人都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他想了好久,县尊是最厉害的人,他说的话大家都听,一定不会有假。
贺今行沉默片刻,说:“是真的。”
“真的吗?可我总觉得他还在,还在家里等我和娘回去。我们走的时候,他答应了的……”刘粟或许是早就隐隐得到了答案,那双大眼睛里蓄起泪水,却没有大哭大闹,只显出一丝不合年龄的绝望的平静,说:“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这件事也让贺今行难过,但他知道这孩子比他还要难过得多,所以缓声安慰道:“你爹没有骗你,他为了让你们能够回去,保护县城献出了生命,是整个云织的英雄。他无法再出现在你面前,但只要我们一直记着他,他就不会彻底消失。”
“我爹还在吗?”刘粟忍着眼泪泡,似懂非懂:“我不明白。”
贺今行说:“你爹有没有嘱咐过你,要好好写字读书,听你娘的话,好好长大?
看到对方重重点头,他竭力露出一点笑来:“那你坚持按照你爹的嘱咐去做,是不是就像他一直在陪伴着你,督促着你?你做得好了,他是不是也会高兴?”
“会。”刘粟讷讷地说,脑海里浮现出他爹的面容,还有许多过去的事,“爹总说希望我考个秀才,等我有出息了,他和娘就不用天天下地。”
那小小的脑袋低下去就没有再抬起来,声渐呜咽:“我听娘的话,努力读书,不学坏……”
贺今行把这孩子拥进怀里,任由对方埋在肩头,哭湿衣衫。
良久,他轻声道:“好好长大,你阿爹一定会为你骄傲。”
站在一旁的汤县丞无声叹气。在不远处,追着孩子出来的妇人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伤痛难以释怀,更无法忘却。
然逝者如川,时节如流,所有人都无法停留、必须往前走。
第二日,殷侯的灵柩正式离开西北,进入中原。
累关就像一道分界线,关外是戈壁黄沙,战乱不鲜;关内则少见兵戈,愈往南,草木愈盛,生机愈葱茏。
他们经过隔岸送行的官员,经过主动让道的流民群,经过押运粮草的辎重队,出银州,至汉中,则几乎不觉丝毫硝烟的阴影。
换船走水路,春三月的江水之上,烟波渺渺,画舫随风荡漾。
杨语咸指着那舫上彩旗,说:“实在差太多了。我这次回来,若无意外,恐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西北。”
贺今行也看见了迎面驶来的画舫,口中却说:“边塞不及中原繁华,固然有地理与战争的因素所在,但朝廷既然作为朝廷,理当设法改善。”
“难呐。”杨语咸叹道:“光是税赋这一项原因,就难以对各路州等同视之。”
贺今行不认同:“如果只重视某一路某一州的繁荣,对边远苦寒之地敷衍薄待,那先祖何必开疆拓土,拼着人力物力打下更多的版图?人心与土地都要维护,否则难以长存。有些牺牲无法避免,可绝不能认为是理所当然。”
唇齿相依,护齿,也要护唇。
阴沉许久的天空忽然闪过一道银光,继而阵雷骤响。大雨将至,甲板上的两人预备回船舱。
却见那艘画舫越来越近,仅余三丈距离之时,停了桨,就拦在他们的航线上。
舫中有人信步而出,高冠华服,佩玉携剑,行至船头,画扇一展,轻摇道:“小贺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贺今行在他出舱时就已看清是谁,拱手道:“王大人。”
“听你这声气,既不意外也不惊喜,何以见我就皱眉?”王玡天笑谑道,不得回应,便收敛神色,认了真:“殷侯灵柩可在船上?”
贺今行这才回答:“就在我身后舱中。”
“好。”王玡天一合扇,便有侍女捧盘上前奉酒。他举杯迎棺,大袖滑至臂弯,露出契合严实的银丝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