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73)
三老爷赶忙自辩:“娘子啊,咱们这家里的东西不是眠哥儿的还能是谁的?但和这信里不是一回事。若是眠哥儿给自己花钱,他要多少,我这当爹的都掏了,我就怕他不是为了他自己……”
三夫人把信往怀里一揣,边捋袖子边骂道:“当初要不是你把我儿子气走了,我至于几年都看不到我儿子一眼么?他又不是傻子,还能不知道自己在给谁花钱,你就说给不给吧?你不想给,是不是又在哪儿藏了个私生子,要把钱给别人啊?”
“绝对没有!”三老爷大喊冤枉,眼看着鹅毛扇子就要扇过来,立刻脚底抹油,一面仰天咆哮:“我们贺家是造了什么孽哟,老祖宗,您再不开眼,咱们这一大家子就要彻底完啦!”
第263章 六
贺宅里鸡飞狗跳的时候,贺今行遣回军士们,打算去访一访周边村落。杨语咸主动要和他一道,这毕竟是他任过职的地方,有怀念的感情在。
两人便租了毛驴,沿着重明湖骑行。
小西山依旧书声琅琅,大门上方的“积玉”二字历久弥新。燕子口挖出来的沙垒成了堤坝,原本的滩涂养起鱼虾。官道两边随处可见新垦的田地,杂落着新修的瓦棚屋舍。
农户们忙活着犁田插秧,山野间随处可见采挖野菜的人影。裹着白棉衣的佛耳草,长相肖似莲花座的荠菜,藏在灌丛榛莽深处悄悄串高的竹笋,都是可以果腹的好食材。
这片天地间充盈着远超往年的热闹生机。
贺今行二人牵着驴,一路走一路搭话。赶牛的老人,搬笋的孩童,围着饮水凼歇气的夫妇,挨个问遍,才知道不少人是从西北一路浪迹至此的流民。
稷州是个好地方,谁不想在这儿重新安家?
更何况,知州大人把新开垦的地租给大家耕种,前三年只需要缴自己的税,额外的一分租息都不收。
贺今行在云织干过这样的事,闻言顿觉不对:“知州大人租给你们?”
“是啊。我们从衷州下来,也就到了这里还能有地种。虽然不如自己的地踏实,但能混口饱饭吃,已经很不错了。”
“不瞒大嫂,如果我也想租地,该去找谁呢?”
“这好办。你们去稷州城东,有两座挨在一起的大宅子,右边那座就是王大人的府邸,直接问门房就行。”
“好,多谢大嫂。”两人向妇人道过谢,继续走访。
一趟回转来,接近稷州城时,杨语咸说:“我进城去看看,王大人这宅子有多大,能与裴氏的别院并称。”
贺今行没有跟着一起,他早就打算好要去看望一个人,是以径自绕过州城。将至山脚村庄,见一处小山坳里,有老人用背篓抵着裸露的山壁歇脚。
他走过去,越近越觉眼熟,正是他想看望的那位,便欣喜地上前打招呼:“王爷爷?”
老人闻声看过来,先是茫然,随即愣住,用力揉了一把眼睛,才惊喜道:“真的是你啊!孩子,你怎么在这儿?”
自从江南回来,已有两三年,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年轻人。谁曾想,重逢就在今日。
“我回遥陵办事,办好了,就想来看看您。”贺今行也为这遇见感到欣喜。
竟是专门来看自己的,王老伯几乎不敢相信,抓住他的手说:“你还记挂着我呐。”
“您也没忘了我啊。”贺今行回握他,笑道:“您这是要回家么,我送您。”
他说着替对方把背篓卸下来,里面是半篓水竹笋,个头不大,只比拇指粗些。
“今年到处都是挖笋的,我老头子赶不上那些年轻人,只能捡些他们看不上的。”王老伯将腰伸直一些,看着没那么佝偻了。
“到处都能去么?”贺今行搀着他坐上毛驴,背着背篓牵着驴凭记忆去寻老人的家。
王老伯推辞不过,很是不好意思地回答:“是啊,州府大人让那些老爷们开放了山林,谁都能进,包括外地来的那些人。虽然出来时要缴一半的东西,但这年头谁给你白拿白吃?能得一半很好了。而且边关不是在打仗吗,咱们稷州要出军粮,大伙儿都明白。”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打仗,那日子就要苦一些。熬到仗打完了,就又会好起来的。
一老一少慢悠悠地说话,明明走得很慢,却又似一晃眼就到了地方。
贺今行扶王老伯下地,门前的小菜园里忽然蹦出个瘦弱的黄毛丫头,带着他熟悉的口音喊:“爷爷,你又偷偷出去了。”
“今个儿天色好,爷爷可捡了不少笋子呢。”王老伯摸摸这丫头的脑袋,喜笑颜开:“快去端碗水来。”
小丫头看到生人,气焰立刻缩了回去,听话地转身跑进屋里。
贺今行才问:“她是?”
王老伯轻轻叹了口气:“这妮子也是个苦命娃儿,去年跟着老子娘从西北逃难来的。她老子不要她,我正好撞上,就说咱爷俩一块儿,相依为命罢。”
这世道如此,幼童与老者大都是弱势的,互相依靠,总好过孤苦无依。
贺今行把背篓放到屋檐下,那丫头已经麻利地把水端出来,一送到他手上,就藏去爷爷背后。
他看着这孩子,却想到那对与她年纪相仿的姐弟,想到她的故乡,想到无数和她一样四散流亡的人。其中的许多人或许还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一面之后,命运难料。
死者不能复生,生者尚有活下去的机会,可是要如何才能尽可能地保全他们?
贺今行与这对祖孙聊了会儿家常,问过他们的近况,得知没有大难处,也就放了心,在老人预备烧饭的时候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