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693)
忆起年少,嬴追释怀地笑了笑,又道:“先生今日为我边关解围,不知先生可有什么需要晋阳效劳?”
张厌深道:“我今日来到这里,一是要借此番献策再度现身于朝野。让朝野知道,我张厌深,尚活在人世。”
“二则,我确实有一件事,想求证晋阳殿下。”
“请殿下让所有亲卫退至百步外。”
嬴追微微一顿,仍是依言扬声吩咐了牙官。
待四下寂然无声,张厌深撑着扶手站起来,缓缓走到长公主跟前三步远。而后提起袍摆,膝盖跪到石砖上,磕下头去。
“敢问殿下,养在太后宫中的旭皇子,是否由您亲生?”
这句话像是砸在地板上砸出了一个坑,嬴追悚然一惊,神色变幻,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先生为什么而问?”
张厌深撑着腿上的骨头,抬起头来,“这关系到我的学生。”
“活着的?”嬴追问,见他点头,又问:“秦毓章吗?”
张厌深没有否认。
嬴追怔住,半晌才叹道:“他也要走了吗?”
“广仪和他虽不是一母同胞,但感情最深,若闻噩耗,定然会伤心的。”
张厌深却不提秦毓章,而是说:“皇帝近年常在病中,不见好转。万一宫车晏驾,殿下难道就看着一个毫无嬴氏血脉、毫无天子之资质的小儿登上帝位,成为不知道谁的傀儡吗?”
“先生是认定嬴旭血脉不正了?”嬴追不悦道,然而将这段话再一细想,却品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张厌深直道:“是。”
嬴追拿不准他到底知道多少,思绪纷杂,弄得自己隐隐有些头疼。
嬴旭上位,如果获利的不是秦氏,还能是哪家?
“罢了,我可以告诉先生实情。”她起身道,将老者扶起来,沉声道:“但是请先生答应我,绝不能将我所说的事告知第二个人。”
两人把臂相交,四目相对,张厌深说:“我发誓,我会将你接下来说的话带进棺材里。”
嬴追并不怀疑他会失信,得了许诺,将他安置回座位上。
自己立在厅中,抬手抚上沙盘桌的一角,才徐徐道:“自我与秦广仪成婚开始,太后便催促我们生育。”
她自幼爱习武术,也有几分天赋,因此得先帝宠爱,能像兄长一样师从禁军统领。然而先帝实在太忙了,前朝与战场占去了他绝大多数的精力,除去排行前列的几位兄长,后面的皇子皇女皆由生母妃嫔做主。
她亲娘要给她定亲,她早早地接受了,并以此换来入伍的机会。
“但我不想要孩子,哪怕后来她甚至以死相逼,我都不愿从命。直到她要挟我,要连同秦毓章一起,收回我的军权。”
“那是天化四年,我才将在雩关建立起完整的防线,脚跟尚未彻底站稳。”
“我绝不可能放弃我的军队,太后因此捏住了我的软肋。但她不知道的是,我因为早年征战时损伤过身体,怀不上孩子。她找了许多方子给我,我在雩关拖着,时用时不用,反正一直不见效果。”
“天化六年的元宵,我回京述职,太后告诉我,他们想出一个办法——我只需在回到雩关之后假装怀孕,其余一切都不必管。他们找好产妇,等我冬天回京,就能拥有一个孩子。”
嬴追自沙盘里勾起一指沙子,尚未抬起来,砂砾便四散滑落。很快,只余一两粒稳稳粘在她指尖。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有淳懿在,太后为什么要舍近而求远。乐阳在世时,明明很亲近她,淳懿也是个好孩子。”
“先生若能弄明白此事,请一定告诉我。”
张厌深默默听完,没答应也没拒绝,喟然道:“殿下受苦了。”
嬴追却抱臂淡淡道:“先生说笑了,本宫是同谋,也从未后悔。”
她倚桌侧身看向厅门外,春风对青冢,白日落梁州。
关楼三十丈,故园不须归。
又两日,从北黎归来的议和使团抵达雩关。秦广仪从隘口回来,暂无别的任务,便率队相迎。
嬴追与张厌深就在关楼前沿眺望,旁观这一系列的仪式。
一杆“宣”字旌旗从北黎人的旗海中浮现,简短的交涉过后,王正玄做为正使,带领队伍走向自家迎接的军队。
在正使右侧往后半个身位,则是身为副使的裴明悯。
青年完全舍弃了宽袍大袖,裹一身利落的霜色棉袍,腰间系两条草编绳缀着羊骨佩饰,两臂都是用布条绑紧了的箭袖,脖颈上再簇着一圈细密的羊羔毛领。端坐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自分列的北黎骑兵当中穿过,下颌一扬,便于文雅的气质之上杀出一股游侠似的磊落劲儿来。
马蹄踏着鼓点,就跟踩着夏天的雨点似的,扑面而来一股活泼泼的清爽气息。
太阳的温度尚不够热烈,但众人已经意识到,夏天就要来了。
张厌深笑道:“裴氏子弟,总是能轻而易举就吸引人群的目光啊。”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嬴追亦评价了一句。
然后吩咐牙官,等使团一进关,就带正副使先上来见她。
两人在议事厅没有等多久,秦广仪便带着一行人过来,自己却未多留,完成命令就继续下去做事。
王正玄与裴明悯见过长公主,后者又看到张厌深,惊喜道:“先生,竟不知能此处遇上您。”
张厌深笑道:“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们,有事要拜托你们做的。”
裴明悯没有问什么事,就着拱手的姿势真心道:“先生有事,学生愿服其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