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72)
裴明悯想再提名“官府”,话到喉咙口,想起当今吏治风气,又咽了下去。
他随爷爷久居稷州,并非什么都不知。
四面八方的消息送到爷爷案头,再到让他过眼,至多不过半日。
然则少年终究是少年,哪怕他担着这个姓,仍然太无力、被限制太多。
或许他们能助一人、十人甚至百人,但这一州、一路乃至天下万万人,苦难何其多。
他不自觉叹气,叹到一半就抿紧了嘴唇。
少年不言弃。
张厌深看他们情绪低落,出言安慰:“有悲悯、同情之心是好的,但人不能逆势而行。你们只要记住此时的想法,待来日入官场有实权能做实事,再奉行不迟。”
“春闱不远了。”裴明悯取来随身携带的古琴,这是裴老太爷送他的十岁生辰礼。
他拨了一下琴弦,“终有一天,我要像我爷爷那样,入阁出相,再来肃清官场。”
“不论为官与否,能助一人是一人。”阳光渐渐刺眼,贺今行放下绸帘,又起身把裴明悯那边的拉下来,“今日不够,还有明日。”
不论何事,他都信天道酬勤,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
张厌深看着两个少年人,也有些慨叹。
少年总想要改变世界,包括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但世界并非那么容易改变,他尝试过,但失败了,并且付出了代价。
“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可以成人矣。”老人平和地说:“但愿你们记得今天的话。”
来日能不忘初衷。
马车在烈日下驰远,飘出的琴音低沉婉转。
琴音飘至云端,被东行的飞鸟衔住,一路翻山越水,从千沟万壑的甘中高原飞往沃野千里的江南平原。
在江南路西部,距离汉中路界碑不过几十里的地方,地势由西向东缓缓下沉。
一百多年前,江水在这里绕有一个弯。
然而如今,在原本的弯道即两山门户处,屹立着一座长达四百丈、高过三十丈的大坝。
这座大坝拦住了上游的洪水,缓解了整个江南路水系的涝患,护佑江南四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名曰“太平”。
自昆仑汹涌而来的江水到得太平大坝,再爆烈的脾气也被消解得无影无踪。
鸟儿飞得累了,也要在坝上歇一歇脚,顺便解决一下排泄问题。
一粒灰白的鸟屎“啪嗒”落在一只小肉手上。
小肉手的主人,蹲在坝底玩泥巴的小男孩儿立刻“哇”地一声哭出来。
“阿牛!”
不远处刚买好船票的老人赶紧跑过来,仔细一看,“阿牛不哭,这是鸟咕咕的粑粑,甩掉就好了啊。”
小女孩儿站在边上,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抱着弟弟的手往外一甩。
恰有人推着轮椅从他们旁边经过,小男孩儿这一甩,便把鸟屎甩到了精美的车轮子上。
老人赶紧按着孩子道歉。
轮椅上坐着的姑娘瞥了老人小孩儿一眼,推轮椅的人便拿一条手帕把鸟屎揩干净了,随手扔掉,然后推着轮椅继续走向码头。
这对不知是主仆还是姐妹的姑娘,整个过程皆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犹如两座冰雕,冻得老人在三伏天里打了个冷颤。
那擦了鸟屎的帕子轻飘飘落到地上,眼看着材质做工皆上乘。一旁蹲守的乞儿还未来得及抢去,便被其后跟着的马车再轧过一轮,彻底脏污。
但乞儿们毫不在乎,马车一过,便一窝蜂地涌上去,争抢那条锦帕。
最后一个健壮些的乞儿成功夺得宝物揣在怀里,咧着嘴往江边跑。
洗净了肯定能换一顿大餐!
老人在旁目睹一场乞儿打架,看那欢快奔跑的孩子似乎对浑身青紫毫无所觉,不知为何,又打了个冷颤。
他一手拉一个小孩儿,就要赶紧走。
小男孩儿不想走,哭着说:“我的蚂蚁!”
“到了你爹那里再玩儿,要多少有多少啊。”老人干脆抱起他,佝偻着背,牵着小女孩,也飞快地往码头去。
北上的大船被一个客人包下了,因此先走。
马车停在甲板上,马匹被套在舱房的檐下,不耐烦地甩尾巴。
房间里冰鉴放得太多,傅景书让下人撤了些。
“公子体寒。再有下次,就别上我的船了。”她轻声细语地说着,听见一声“阿书”,立刻转头看向床上,“哥哥。”
“何必为难他们。”傅谨观虚弱地笑了笑。
舟车劳顿,于他实在难熬。
傅景书不紧不慢地替他打着扇子,“哥哥愿意同我一起去宣京,我自当照顾好哥哥。”
至于其他人好不好,与她何干。
傅谨观微微摇头,“你我一胞兄妹,生同来,死同赴。你向来执拗,我怎能放心你一人……”
他话说长了些,气喘不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明岄!”傅景书立刻扔了扇子。
轮椅转了个方向,紧挨着床沿,她扑到床上,替他拍背顺气。
明岄递了一尊巴掌大的小香炉给她,她举到少年鼻下。几个呼吸后,见对方气息平缓下来、靠着床头闭眼休息,才松了口气。
少女攥紧了香炉,手心的炉底滚烫,直到被侍卫拿走,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烫红的掌心,面色不改。
这一星半点的痛,怎及她心中恨意万分之一。
第034章 三十一
马车从树下驶过。
贺今行听见露水滚落叶片的声音,伸指一截,便拈回一滴水珠。
被真气包裹的清露含着晨光,晶莹剔透。他观赏片刻,指尖轻弹,露珠便落到了几丈外界碑根处的青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