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728)
一番话语重心长,全然为他考虑。饶是贺今行并不认同其中一些说法,也仍然为之感动,叠掌拜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日后必会更加谨言慎行。”
晏永贞笑道:“我对你是放心的,再注意些就好。”
二人一起进入偏殿,主考与多位同考已在其中。裴孟檀看到贺今行出现在此处,有一瞬的错愕,转瞬便如常地照面,随后与晏永贞一起检查殿试的安排。
一番确认过后,御驾姗姗来迟,将将赶上吉时。
天色阴阴,雨势比晨间更大了些。
崇华殿极其宽阔,窗扇皆闭,两边连枝灯树列如丛林,桌案纵横排开。百余名贡士们肃立桌边,跟随大太监的唱引齐拜大礼,将雨声压得一丝也无。
贺今行跟随明德帝过来之后,就自觉站在金台下一阶的角落,不动声色地扫视台下这些衣袍尤带雨水汽的贡士们。
他也曾坐于此间奋笔疾书,那时站在高台之上主持大考的乃是秦相爷、孟御史与王侍郎,他紧张而又激动。如今三载过去,他站在这里,居高临下观今科黄榜,念起往事故人,再无当年隐秘而真实的紧张、激动与期盼。
礼毕,裴孟檀展开一卷明黄卷轴,高声诵题:“……秦甘之地,几二十年一乱,每城破地失,民生泣血,朕亦哀戚难眠。何以应付邻封,致其不敢来犯,使我边疆长治久安,官民两不受苦累……”
读罢,贡士们或提笔跃跃欲试,或沉思着打腹稿,或喜或愁,皆沉浸而生动。
贺今行找到那几个人的位置,一边来回关注,一边下意识地想破题之法。
明德帝只坐了一点钟,便起身对众人道:“朕也想看看今科进士们是何等风采,你们随朕一块儿罢。”同时往后睨了一眼。
贺今行和他对上视线,忙拱手做口型无声说:“多谢陛下。”
明德帝一顿,随即转过身,背着手率先走下去了。
君臣连带内侍们穿行在考案之间,考生之间本就紧张的气氛更上一层。贺今行经过那几名贡士,发现他们都已经动笔写出了开头,又无一例外地在发现皇帝过来的时候停滞下来,有甚者差点提不住笔。
怕成这样?他大概记下这几个文段,再在脑海里反复回想加强记忆。这几个开头段用词用典皆不相同,细读下来并非言之无物,行文习惯以及破题手法却隐隐有些相似。但光凭一段开头,无法揣测全文,他也无法留下来看着他们写完。
皇帝巡视过一遍,要回抱朴殿,贺今行只能随之告退。
夏雨猛烈而绵长,街道路面上蓄有一层水,捷报处送奏折的马车飞驰而过,一路碾溅水辙。
回到通政司,令吏已经按轻重缓急分好奏折,他拿起几份急报,预备抄写副本。
第一份便来自江南,江南路已于十九日就开始配合稷州往苍州转运钱粮。
这是个好消息。
然而贺今行看着落款的总督印信以及“许轻名”三个字,难以纯粹地高兴起来。他将公文以及一应用具搬到正厅去,坐在那两块年龄比他大的牌匾之下。
厅门打开,屋檐之外,大雨不歇。
瓢泼的雨滴荡进窗里,点湿了堆在案上的文卷。侍女上前打手语,询问大少爷是否要关窗。
傅谨观摇头,指着那几份文卷说:“都放炭盆里烧了吧。”
侍女收拢了文卷,仍有些迟疑。天阴气冷,被风吹久了对身子不好。
傅谨观却很坚决,“昨日写的那几篇都不好,我要重新再写一篇。你烧完之后就下去吧,一个时辰之内,都不准进来。”
侍女便福身退下,脚步也静悄悄。她们都是哑巴,出不了声音,每日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自说自话。这无疑是寂寞的,但傅谨观提笔做文章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喜欢吵闹的,所以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一口气写下去,不知时间流逝。忽听身边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侧眸看去,只见他的妹妹探身过来,专注地看他将要完成的文章。
傅景书细细读完,“若是哥哥也能参加科举,三甲必有一席。”
天下男子凡读书者,不论天赋高低,十之八九,都有志于科举出仕。可惜这些人当中又十之八九,平庸无才,忝为棋子都不够机灵。
傅谨观笑了笑:“我怎么去呢?”
沉默了一瞬,傅景书盯着对方说:“是我不好,说了不过脑子的话,哥哥忘了吧。”
傅谨观摸摸她的头发,“你也不必挂心,我们现在就很好。”
他要继续给文章收尾,她便在一旁设了张平头案,对着雨窗铺开画卷,以丹青为兄长笔下的山河着色。
雨霁云收的时候,殿试也结束了。贡士们忐忑归家,考官们挑灯鏖夜评卷。
贺今行耽搁了一会儿才下衙,然后匆匆往工部衙门赶。自十五那晚之后,他就提议让柳从心搬回工部的官舍,好互相照应,是以早晚常一块儿走。
柳从心等在衙门外面的布告栏下,晏尘水竟也在。
贺今行先向两人抱歉,然后说:“干等着难等,要不下次你先找个地方待会儿?附近的茶楼酒肆书铺都行。”
柳从心点头:“我正在这么想。”
“那你们换地方了记得跟我也说一声。”晏尘水则自然地说。
三人一起出了正阳门,他没回自家,而是跟着两人一起走。路上也喋喋不休:“我下午听我们侍郎和堂官说,陛下带你去殿试了?”
贺今行略有些惊讶:“传得这么快?”
晏尘水嘿嘿笑道:“最近这些日子,大伙儿都说通政司是个好差。天天往陛下跟前跑,你不成御前红人谁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