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914)
又是一年秋,火棘吐果,不日便要席卷四野,镶红厚土。
山脚下的平坦开阔处,扎着一顶不大不小的帐篷。
顾穰生从帐中搬出一把折叠的藤椅,打开来四脚扎进土里摆稳当了,才扶老妻出来坐下。而后他半蹲在老妻身边,指着对面的小山说:“阿绵,你看那儿。”
那是一大丛茂盛的覆盖了整座山头的楠竹林。一场雨后,成百上千竿茂竹仿佛再度被刷上一层青绿,远远观之便仿佛可以闻到清新竹香。
君绵扶着丈夫的手臂,定定看了许久,轻声说:“我想起我们刚刚成亲那会儿,一起驻扎在朝天崖,崖上就有这么一丛竹林。”
顾穰生另一只大手盖上来,包裹住她枯瘦的五指,“我也记得,所以把营帐扎在了这里。”一出营帐,就能看到它们。
君绵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悠然回忆道:“那时候是我们最轻松的几年。我和你会想方设法地把轮休凑到一起,去崖上竹林里荡秋千、抓竹甲虫,然后砍几根老竹子回营焖竹筒饭。”
她慢慢地说,顾穰生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说着听着,他的膝盖渐渐跪下去,头颅也渐渐俯下去,几乎要将脸贴到自己的手背上。
直到君绵说:“生了横之以后,你我就再也不曾同时驻防在哪一关。”
顾穰生无声出现的笑容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君绵注意到,但她没有心力来迂回委婉,只能直言:“你比我忙,所以我教养他的时间多些,可再多,一年也多不过三个月。他自己摔打着长大,早早就有主见。如今他突然领了禁军的差使,定然也有他自己的——咳——”
她身子一抖,抓住胸前披风闷咳起来。
“阿绵!”顾穰生赶忙搂住她,替她顺气。他本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可终究没瞒住,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阿绵,我们不说这些了。是不是风吹着了?我这就抱你进去。”
“顾穰生,你不明白。”君绵抓住他的衣袖,死死拽紧,用力说:“他一个人在西北,受振宣军那干人排挤;回了宣京,又遭皇帝打压。你叫他忍,叫他让,他听话,有什么都自己扛着,不向你诉苦。可你不能因此就认为你都是对的,他必须按照你的安排来做事,走你给他定好的路,不如你意,你就要责怪他,说他做错了。”
顾穰生单膝磕到地上,让她更方便地抓住自己,“我知道,我没有怪他。我只是想和他商量,怎么安全地拒了皇帝,退了禁军的差事。”
君绵揪心道:“他不小了,自己的事能自己做决定,你为什么就不能只是好好地支持他?”
她边说边喘气,缓缓又道:“元铮哪儿也不差,既为长历练多年,又有功绩在身,接你的任不会叫将士们不服。你到底在坚持什么,是因为她是个女子,还是因为她不是你的亲生孩子?”
顾穰生扶住她双臂,看着她苍白的脸庞,心中钝痛,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他大儿子出生那天,他爹战死,他接任总兵。冥冥之中仿佛是早就注定的宿命,他一家男儿,生为南方军的将帅,死是南疆地底下的忠魂。他儿子,他孙子,他孙子的孙子,代代都应如此传承下去。
如今却告诉他,这只是他先入为主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寄予的厚望、铺好的道路不过是束缚和枷锁。
他实在难以相信,难以接受。
君绵注视着他的眼睛,多年相知的默契让她很快想明白了他心中难以跨越的坎,她感到可气又好笑,只觉丈夫还是当年那个蛮不讲理的小霸王。
然而爱人不复年轻,霜雪盖乌发,又令她想起这些年他亦多有不易,伤疤亦与功勋等身。
种种担忧与心疼互相交织拉扯,在她心中翻涌一刻,化作泪珠滚落衣裳。
顾穰生手足无措,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嗫嚅着不敢说话,伸手想替她擦泪,半途又觉得自己手脏,单手在怀里摸了好一通,才找出手帕。
君绵却攥住帕子,不准他动作,自闭眼嘶声抽泣。
顾穰生突然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并让他慌张起来,急急开口:“阿绵,你想让我怎么做,我听你的,你别哭好不好?”
君绵低下头,与他额头相贴,如私语一般:“我想见我小儿子,顾穰生,你能让我的莲子回来吗?”
顾穰生可以不再束缚大儿子,可以重新正视外甥女,唯独这一件事办不到。
这是他和妻子一生也无法弥补的缺口,他什么承诺都说不了,只能跪在她面前,将她拥进怀中。
“阿绵,你怨我吧。”
君绵靠在丈夫身上,艰难抬起双臂环抱住他的脖颈,声音喑哑而颤抖,“我不怨你,顾穰生……我丢下你,你也,也别怨我……”
“顾穰生……”她喜欢叫他的名字,也想用力将他抱紧一些。
可她再也做不到。
下一刻,她的手臂从丈夫肩头滑落。
顾穰生感觉到了,如遭天罚,定在原地。半晌,他侧低头,将脸颊贴上妻子的脸颊,轻轻地唤她,“阿绵,阿绵……”
青山失色,猗竹如晦。
长风吹落浊泪,带走他怀中温柔,再不回头。
顾横之背着老怪医下山,就见他娘被他爹抱在怀里,像是昏迷一般,阖着眼,了无生气。
他爹一言不发,他不敢开口问,更不敢去探鼻息,怔愣片刻,扭头向好不容易才请下来的怪医。
他没有开口,可眼里脸上全是哀哀的祈求。
老怪医一眼便能辨出人是死是活,暗叹,嘴上却无情:“你娘已经往生,就让她走好吧,何必多加无谓的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