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110)
季明月望着不远处问道:“步主任,怎么感觉村子里没什么人呢?”
他目光落定之处,几位头发全白的老大爷正靠在一幢二层小楼的墙根,无言地玩手机晒太阳。老大爷们各个手持铁拐杖,背后的墙面上,漆着些【咬定目标不放松,脱贫攻坚发总攻】、【生男生女都一样】的红色标语,间或还印着几个宣传人像。
日光填在他们脸上的纹路中,转瞬消失,就像溪水流进干涸龟裂的土地。
季明月往老人的位置快步走去,越想越奇怪:“尤其是年轻人,大半天了没看见一个。”
从进村开始,他见过的唯一一个青年,大概就是办公室那位值班员了。
步安泰“嗐”了一声:“抖音快手刷多了吧?短视频里那些农村生活,李子柒那种,山静水美世外桃源的,再来几个倩滴很的娃子女子(漂亮的男孩女孩)挥锄头挑扁担的——假的,都是假的。”
“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原因大家都明白,烟叶不好闻,一到夏天,烧麦子的时候满村都是黑灰,很多年轻人不惜得种地,去城里送快递送外卖,再辛苦也比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步安泰身材矮胖,一边说,一边小步快跑跟上。
“步主任说得在理。”连海走近,始终盯着老大爷们手中的铁棍。
当代乡村现状,老人们一辈子没踏出过黄土地,年轻人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
“大爷们,下午好啊!”季明月是真的觉得这村子有些怪,眼看从步安泰嘴里问不出半点消息,干脆上前开始尬聊。
老人们虽然是在玩手机,但屏幕里都是些免费的网络小说、短视频之流,他们也不看,就放在那里挂着。季明月常去阳间的互联网大厂,熟悉这些App为了增加日活和用户量使出的套路——把目标对准低收入、却有大把时间的老人,让他们刷够一定时长换取金币,金币还能提现——一种赛博收废品行为。
老人们不答话,只拄紧铁棍。
汗流浃背了,季明月连忙补了句:“瞧咱这身体嘿,硬朗!”
老人们齐齐抬头看着季明月,眼里闪着防备而诡异的光,像是一群设好陷阱的猎人,在紧盯误入禁区的动物。
季明月被这目光盯得发毛,无意识地扭头转向门边,瞥到门后几个探头探脑的孩子。
小的三四岁,半大的毛娃;大一点的一米来高,俱都衣着破旧,脸蛋皴得又干又虹,围兜上沾着灰尘和鼻涕,可怜见的。
觉察到季明月的眼风,孩子们一瞬间仿若受惊的鹿群,四散跑没了影儿。
这群毛娃不太像有人管的样子,季明月忍不住问:“步主任,孩子们怎么没家长带着呢?他们也都不上学吗?”
“村里没小学,最近的学校在十几公里之外,咱们不想上,也上不起。书山有路勤为径,还得有个富贵命,现在培养一个读书人,难呐!而且费尽千辛万苦上了大学,就这光景,不还是找不到工作?”
说这话的同时,步安泰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仿佛一切理所应当。季明月瞧他的模样,心里像拧了个疙瘩。
步安泰接着道:“再说了,读了书心就野了,再也不回村子了,像荣辉小叔那样……”
话未说完,他忽然神色微变,住了口。
见连海和季明月面色如常,步安泰恢复笑意,吩咐几位爷叔道:“晚上有贵客在俺家吃饭,去帮帮忙哩!”
老人们闻言,纷纷收了手机,拄着铁棍缓步离开。
步安泰又想起什么,冲其中一位的背影喊道:“七叔,记得把你家树下埋的好酒带上!”
如此,从墙根到门口忽然变得空空荡荡。这就令门边的几张照片尤为显眼。
季明月看看墙上的标语,又看看大门,发现标语旁边的人像,和照片中负手而立的中年男人,轮廓极为相似。
连海知道季明月在想什么,掏出手机搜了了下,道:“是步荣光。”
全村把一个人的照片挂满村头路尾,供起来一样,就差建生祠了。季明月咋舌——这世上除了圣人和爱豆,没有其他人有这样的待遇。
金钱果然是最好的建筑材料。
“光大伯不忘本,发达了之后一直想着如何反哺村里,别的不说,逢年过节,村里每个人都能发三千块红包。”步安泰再度抹了抹他明亮的头顶,“大伯很受尊敬,大家都是自发的。”
连海:“步总当年应该也是外出打工的典范吧。”
“这倒是。”步安泰走累了,叉着腰,如此动作令腰间的钥匙哗啦啦作响。
连海:“村里出去的年轻人,没想过去找步总谋个职位?”
步安泰浮上一个可称为谄媚的笑:“光大伯正直,说自己不任人唯亲,不愿意走这个后门,特别嘱咐说步家村出来的孩子,都走正常的面试流程。但是每个去找他的孩子,他都给人发一万块钱。”
季明月再度咋舌。
这便是有钱人的聪明之处了,关系攀得,钱也给得,但两者拎得清清楚楚,绝不允许关系毁了自己赚钱的门路。
走神之际,季明月脚下骤沉。他一低头,登时吓得心脏停跳了两秒。
腿上不知何时挂了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用蓬头垢面形容还是太委婉了,女人面色比黄土还要黯淡些,发丝中裹着乌黑的东西,似泥渍又像粪便,浑身上下绽开一阵恶臭。
季明月快窒息了,捏着鼻子往后退:“大姐您谁?”
女人衣服裤子也破了好几块,就好像那熏天的臭气自体内生出一般,觉察到季明月的躲闪,她愈发着急地“啊啊”两声,眼中流下两行浑浊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