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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海记(114)

作者: 沈狮 阅读记录

步安泰收起笑容,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他。

沉默表示认同,而且还是很不情愿的认同。连海心里有数了,眼风往旁边的地面乜斜:“既然是喜事,怎么没听步主任提起过。”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彼处闪着金粉的零碎红纸。

须臾,步安泰再度举杯敬连海:“真想知道?”

连海很给他面子,仰头把酒杯清空。

步安泰也将酒喝光:“不是我不想说,只是这门亲事实在丢人。”

这下换成连海的目光意味不明。

“大记者知不知道,这年头一对男娃女娃结婚,最看中什么?”步安泰勾着连海的脖子,在他脸上喷出混着酱油汤味道的酒气。

连海既是鬼,又是弯的,这问题踩在知识盲区里。他喝光杯中酒,屏息斟酌片刻,才道:“爱情?”

此时季明月好像是梦到了方才的场景,猛然抬头,双眸紧闭着来了句:“幼稚!”

接着头一歪重新睡过去。

连海:“……”

大记者给的答案的确很幼稚,步安泰摇头,伸出食指,在连海眼前挥了挥:“钱。”

“人都说情比金坚,这话在农村,正好反过来,金比情坚。”步安泰不再喝酒,而是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现在一个男娃想结婚,家里至少要出这个数,“新三件”必不可少。”

他边说,边伸出五个手指。

连海眼前反常地有些模糊,他心想好酒后劲儿都大,于是深吸几口气,恢复清明:“新三件?”

“房,车,彩礼。”步安泰道,“就拿咱们沛州来说,女娃一般要求男方家庭在城里至少有一套精装房,还要配一辆车,还得再出一笔十八万八的彩礼。这么算下来,哪怕是房子只出两成首付,五十万已经是最低的要求。”

“步家村的情况你刚才也看在眼里,乡村振兴是一回事,村民口袋里有钱是另一回事。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举全家之力,一年能存个五六万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娃子想结婚,只能先向亲戚借钱,后面几十年慢慢还。”

连海捻着酒杯沉思:“结个婚而已,怎么还搞成家庭实力比拼大赛了。”

步安泰颇为不忿:“还不是因为现在女娃少,男娃多!”

商品世界里,供求决定价格,赤裸裸地遵循市场规律。一场婚姻里,有金钱,有利益,有讨价还价,就是没有爱情。

“或者还有个法子——家里要是还有女儿的话,就把女儿嫁出去,用赚回来的彩礼钱给儿子结婚。”步安泰又道,“可是村里年轻一代都是男娃,女娃去城里的去城里,要不然就是刚生下来就被……”

或许是觉得不太体面,他收了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女婴遭遗弃或者直接被杀的情况,其实不止步家村有——连海隐约记起,大概二三十年前,也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阴冥的确出现过一股“女婴潮”——每天在忘川排队的亡魂,绝大多数是出生于农村的女婴。

都是来到世间没几天的小娃娃,有的包着乡镇卫生院的床单,有的甚至脐带上还沾着血,死因多是溺水或窒息。

淹死,或者闷死。

她们连走路都不会,靠着双手双脚爬过了奈何桥。一时间,这些可爱可怜的女婴,成了阴冥一道独特、却又令鬼扼腕叹息的风景线。

几十年前凡人犯下的罪孽,会如数奉还到他们的下一代身上。当初杀女婴的时候,他们自以为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可他们有没有预料到自己无比宝贝无比珍视的儿子,会因为所谓的“明智”,而落得如此境地?

命运最为锱铢必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沛州城下面的几个县,女娃少到什么地步呢,”步安泰喝了口水,“头婚男子取二婚婆姨,那是再正常不过,就这也都要靠抢。听说前两个月邻村有个女子离婚了,第二天就有三家上门提亲,走得慢一点,媳妇儿就要被别家抢走了。”

就在此时,季明月又作妖了,扬起头说了句梦话:“根本没有机会!”

连海无语,也不知道季明月到底是真醉,还是借着酒劲儿一语双关。

话题沉重,思绪杂乱,连海太阳穴突突跳,连带着脑仁也疼起来。他掐着额角,嘴上依旧说些场面话:“步主任,时代一粒沙,个人一座山,这没什么丢人的。”

“如此说来,步安远的喜宴,也是因为花了太多钱,所以你们不想声张?”他又问。

话毕他冷汗差点下来——步安泰自始至终没提过喜宴的新郎是谁,他却先说了出来,堪比狼人悍跳。

步安泰没听出他话里的纰漏,并且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恰恰相反,那场喜宴太寒酸了,所以我们才觉得丢人。”

有点儿意思。连海回想起步安远一身光鲜亮丽的行头,总觉得步安泰在撒谎。他于是道:“怎么说?”

步安泰重新给连海满上酒,又敬了对方一杯:“新郎和新娘是自由恋爱,新郎家里穷,没有给彩礼就算了,喜宴都是村里乡党凑钱办起来的。”

连海心里嘀咕不对啊,步安远当初和三叔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原因就是他根本就没结婚的想法,只是怕对不起女方肚子里的孩子,这才选择奉子成婚。

又一杯酒下肚,饶是三斤不倒的冥府府君,眼前和耳边都渐次模糊起来,整个人像罩了层毛玻璃。

他微微伸头想要听清晰些,只听步安泰道:“但是安远结婚,总归是村子里的大事。对了,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新郎叫做步安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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