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34)
莫栋梁使尽了浑身力气,却怎样都站不起身,像被抽去了整条脊椎似的无力塌陷,只怔怔看着自己的左手。
他出生在玉湖后山的【般若福利院】,虽然无父无母,但打小就深受福利院院长的喜爱。
院长说左撇子聪明,还给他起名叫“栋梁”,也是想让他发挥聪明才智。
聪明像根大梁,上顶着幸福人生,美好未来。
他也确实做到了——十载寒窗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刷题进了互联网大厂。
可……
可这么好的左手,曾经拿笔拿键盘的左手,为何如今只能扛拖布拎水桶?
这么顶顶聪明的“栋梁”,为何会沦落到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大叔,能帮忙打扫一下工位吗?”身边的声音突如其来。
莫栋梁抬头,见是位小伙子,黑皮大眼,唇角含笑,眸中闪着年轻的朝气。
在十三楼做保洁这么久,他一眼就认出是去年离职的实习生,好像叫小杜。
莫栋梁下意识以为,小杜应当是重新入职比特跳动的新人。
这家公司里,没有人能永远年轻,但永远有年轻人前赴后继。这些新鲜又愚蠢的、汩汩跳动的血液,会掩盖掉所有的腌臜脏污。
果然见小杜往工位走:“我今天第一天上班,HR说工位就在十三层,奇了怪了,这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莫栋梁怕小杜投诉他消极怠工——一旦有投诉,会被公司扣除当月全部工资——只得咬着牙站直身体,拿了工具迈着残腿,跟在他后面慢吞吞走着。
黑皮小伙子走到窗边那个仍挂着【吴鹏程】名牌的工位,刚准备坐下,却突然惊呼一声:“这……这是什么?”
颤抖的气息飘荡在空气中,他目光惊恐地回头:“大叔,你快来看!”
从做保洁开始,莫栋梁一直是孤单而沉默的,此时突然有人主动喊自己,他心中疑窦丛生的同时也不免小小雀跃,上前看过去。
只见工位下方的地毯上,竟然多了一行血书!
血书还在继续延伸,就好像一只隐形的血手飘在上空写就一般。莫栋梁揉揉有些浑浊的眼睛,总算看清了字迹,倒吸一口凉气——
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莫】。
他的残腿一软,刺痛顺着脊椎直上,仿佛要剥开大脑,人也不自主地打了个趔趄,后退两步。
就在同时,地毯上的那枚【莫】字,草字头和“日”字的下方,竟然慢慢地褪去了血色,消失了!
【莫】,变成了【吴】!
莫栋梁所有的力气阒然流尽,整具身躯瘫了下去。
阳光斜射进写字楼,地面上,凭空浮现出两个身影。
“嘿,你别说,狗子给的番茄酱,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季明月喝了“圣水”,现出身形。
他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指,冲杜宾道:“尝起来味道也不错,甜滋滋的,还有点儿冲,有点儿上头。这番茄酱是有什么独门秘方吗?”
方才那位黑皮大眼的“新员工”正是杜宾,他从工位挪到季明月身边,蔫儿坏地挑眉:“当然,加了小米椒。”
季明月原本还想再吸溜一下手指,闻言差点没把肺呛咳出来:“……你礼貌吗?”
“够了,办正事。”一旁的连海实在看不下去了,制止了这场闹剧。
想起此处还有一个人委顿在地,季明月清清被“吮指原味酱”糊住的嗓子:“莫栋梁,还记得我吗?”
话毕他指指自己的右膝,彼处曾被莫栋梁的拖布杆打到过。
拖布是保洁员最常用的工具,没有之一,因而惯常会用右手来持,季明月当时是和保洁员面对面相撞,那么被打湿的应当是左膝才对。
除非,对方是名左撇子。
而那名左撇子,对两个莫名闯进案发楼层的陌生人,不仅不好奇,反而相当淡定,淡定到像在刻意掩饰什么。
想通了这一关窍,所有的信息便都如标记好位置的拼图碎片,拼出了一幅巨大的人间惨剧。
又或许不应该称它为“人间惨剧”,因为这副拼图中,有血、有绝望、有冤死鬼,有作恶的公司、有毫无来由的歹意,有冷漠疯狂残酷痴妄。
就是没有所谓的“人”。
由是,季明月和连海定下这一计谋,会同杜宾一起引蛇出洞。
莫栋梁不回话,身子几乎弯成干虾米,发抖的左手强撑于地面上。
他自始至终低着头,目光凝在那枚血红的【吴】字上。
“莫,吴,好一招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季明月单刀直入,“为什么要杀贾仁和施盼?还嫁祸给已经死了的吴鹏程?”
其实他心头已经浮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吴鹏程同样也是被眼前这个佝偻的保洁大叔所灭口。
杜宾曾无意间提过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三具尸体最初是由一名大楼保洁员发现的。季明月如今思来,心中更是一阵恶寒——在将三个人全部变成血肉之花后,这名看似懦弱无能的保洁大叔才施施然报了警。
如同艺术家总是热衷于欣赏自己心爱的画作一样,很多杀人凶手在案发后会回到现场,但像莫栋梁这样一直留在大楼中工作,就当无事发生过的凶手,属实罕见。
变态杀手心理都这么稳吗?
楼层内片刻沉默。
然而很快,一道嘶哑的声音将凝滞空气撕开了罅隙:“我就知道。”
莫栋梁吃力地起身,重新靠在窗边,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像一株太久不见日光的植物,贪婪地接收着窗外的明亮。
太亮的时候,人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莫栋梁眼前发黑:“瞒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