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头连连摇头。

丁老伯带领众人离开河边到城郊的房屋中避雨。

许念看向曲莲。

曲莲的眼中亮着红光，也和他一样发现了北方的异常。

只有他们可以看见。

轰。

不远处的回銮门发出沉闷的低吟。

许念捂住耳朵。

他又听到了金人攻城的喊杀声。

“许二哥，你去哪儿？！”小石头喊道。

许念不顾身后人们的叫喊，往栈桥上走去。

他想弄清楚北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

栈桥的尽头是波浪起伏的河水。

他的脑海混沌凌乱，脚下忽然踩空。

万念皆空。

他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早春冰凉的河水迅速将他包围。

他看到泥沙翻滚、水草飘动、气泡上浮。

水面泛着一圈一圈的涟漪。

他看到东京城中人们的灵魂在那个星落如雨的除夕沉入大地，此刻，又顺着草木的根系从大地里升腾起来，附在了千千万万只貍奴的身体里。

貍奴在云间奔跑跳跃，俯瞰着人间的景色。

他张口呼喊。

灌入的河水让他剧烈挣扎起来。

这一夜，东京在金人的围攻之中彻底沦陷。

但是城中的人并没有死。

人们把灵魂附在貍奴的身上，远离硝烟，洒落于九州大地之上每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

希望仍在，生生不息。

他逐渐平静下来。

他看到了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

板车停在山下，沈珀采药而归，笑着把新鲜草药分给许许多多的人。

芹娘和林度在一座不知名的桥楼相会，河水飘满五颜六色的荷花灯。

白骁在市井勾栏缉拿小偷，一路鸡飞狗跳，两边还有百姓挥拳头喝彩。

他们的英灵从未消散，现如今只是换了一副躯体。

可是……

宋会英呢？

“会英。”许念眼前浮现出过往烟云，“你在哪里？你是不是也……”

他伸出手想去触碰头顶的亮光。

可那束光线太遥远了。

他感到身体越来越沉。

正是这时，一只手握住他的腕。

风停浪止。

他睁开眼，看清水中那张尘封在记忆之中的脸。

面具

汴河水面恢复平静。

岸边青草依依, 野花初开。

许念平躺在一片柔软的滩涂上醒来。

昨晚突如其来的风雨仿佛一场梦，可正是这场虚妄的梦让他无比真实地感受到自己与世间生灵某种特殊的羁绊。

他觉得肩上的担子比从前更重了，只是他还说不清要为这种羁绊履行什么义务。

光是回忆起那一张在水下与他深情对视的脸，就已经足够触动心弦, 让他无法再思考其它。

那是多么久远的记忆。

在他失重后仰的瞬间, 那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拉他回到世间。

世间不会再有另一个人能给他这样的感觉。

许念摸了摸身上的衣服, 已经干了。

他伸出手，看着透过五指指缝照在脸上的阳光。

——“文若。”

一张面具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什么人？！”许念受到惊吓，挥手一巴掌拍过去。

——“啊。”

面具从空中掉落, 掷地有声。

许念坐起来，看着面前飘落的白襦衣微微发怔。

他小心地挪开掉在手边的面具。

红光退散。

面具的下面藏着一团白猫。

“喵呜。”曲莲用爪子捂住脸颊，委屈巴巴地望着许念。

许念自然地笑起来：“原来是你这小家伙……”

话音戛然而止。

他凝起眼眸，眼眶渐渐泛红, 呼吸连带一丝湿热。

手掌上还残留皮肤的温度。

方才碰到的是一个人。

是那个把他从水下救回岸边的人。

也是那个在孩童之时把他拉回树上的人。

“喵？”

曲莲挪开爪子, 发现面前的许念在发呆。

“喵喵喵？”

曲莲站起来, 贴蹭着许念走了一圈，企图吸引注意力。

“会英。”许念睫毛微动, “是你吗？”

猫瞳忽地竖起, 旋即又缓缓释开。

曲莲爬到许念的腿上, 抬起头, 亲昵地蹭了蹭许念的胸口, 卷起尾巴。

它的眼神和雪白毛发一样柔软温存。

——“喵。”

河风中带着花香。

许念道：“一声是肯定，对吗？”

不等曲莲的回答，他笑了一声, 眼泪夺眶而出。

“为什么……别人对我说你死了，当面我从来没有承认过, 可我心里知道你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曲莲被抱起来。

猫瞳中映入一张微微带着雨水的梨花般的清隽面容。

——“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这声音低沉而温柔，似从天上传来。

曲莲扭了一下尾巴。

许念紧紧捂住怀里的这只小生灵，沉浸在至爱之人回到身边的幸福之中。

一年多来，无数个夜晚他梦见大相国寺前飘飞的红丝带，后悔没有把心事说明。他恨自己空有舞文弄墨的伎俩却不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因为听闻宋尧战死，他甚至不敢再看花开。

却在他看淡命运的薄情，把自己活明白的时候，上苍还给了他一个最厚重的礼物。

满门忠烈的宋家并没有绝后。

他在那灯火阑珊的桥下捧回了宋氏仅存的一缕英魂。

“其实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许念侧过脸，亲吻曲莲脸颊边的软毛，几乎泣不成声，“可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啊，受过伤的地方就不愿再触及，从未敢有半丝侥幸，因为实在太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