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善谋(212)
“德妃当时身处困境,又护子心切,哪能思虑长远,她唯愿两个儿子都能活下来。”
孙道清说完咳了几声,咳出了好些血。
顾不言连忙拿巾子给他擦血。
他摇头叹息:“你别费这些力气了,我……仅剩半口气,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顾不言心头不忍,却也无计可施。
缓了缓,又问:“冷不归是如何从断头岛逃出来的?”
说到“冷不归”,孙道清的语气变得沉重,“那个孩子也是个可怜人啦,虽与当今皇帝生了一模一样的面孔,但命运却是截然不同,先帝名义上让我和刘旺抚养他,实则也是看管他,让他此生不得离岛。”
“那平日里吃穿用度如何解决?”
“宫里会派专人用船只定期运送,送了好些年,一直相安无事,我也从壮年熬到如今的暮年,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我本也并不后悔,我与皇子名义上虽是主仆,私下却亲如父子,他性情温良、有礼有节,平日里除了看书,便是在岛上养鸟,看似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却没想到,他的心机竟深沉得很。”
顾不言追问:“他做了什么?”
“起因是运送物资的船上不知何时混入了神机军,他们私下与不归联络,并告之当年宫中所发生的一切,由此激起了不归内心的不平,继而还为他出谋划策,怂恿他逃离断头岛。”
“他何时逃的?”
“去岁十月,他毫不留情地给我与刘旺,以及一众扈从下毒,之后便乘船离开了岛屿。”
“岛上其余人都死了么?”
孙道清重重叹气:“我次日醒来时只看到了遍地的尸体,估计都死了吧……我用仅存的力气找了一叶筏子,九死一生才回到周国,找到医官解毒后……第一件事便去慈宁宫禀报此事。”
顾不言沉声问:“太后当时怎么说?”
“太后只说了一句话,‘此事若是被承明殿知晓,你便只有死路一条’,如此……我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赶紧离宫……找地方安身,没成想,竟仍是……被承明殿盯上了……”
他说完又吐了几口血,身子也往一侧倒下去,俨然已奄奄一息。
顾不言忙伸手去扶他,心有愧意,“或许承明殿的人是盯上了晚辈,通过晚辈才找到了你。”
“眼下都不重要了。”
孙道清摇头,虚弱地笑了笑:“今日……将实情吐露,我也算……死得瞑目了,你记住你的承诺……”
“前辈且放心。”
孙道清歪着身子看了眼漆黑的天幕,用最后一丝力气“咕噜”了一口血,继而倚着顾不言的手臂慢慢倒了下去。
亦是安心地倒了下去。
倒在了黑漆漆的墙角,无声无息了。
夜,也变得无声无息了。
万籁俱寂的作坊里,剩了一人、一尸。
顾不言起身,立于黑暗中。
一动不动地立了好一会儿。
怪不得先帝对许定坤捕而不杀,因为他知那是冤枉的。
怪不得新帝一登基便要杀许定坤,因为他知他所知内幕太多。
也怪不得在四方军叛乱时,上官祁与金明赫会私下在扶风寺约见。
或许他们已料到陈年往事将被翻开,他们将难逃厄运,故尔一起商量对策。
一切真相都明了了。
发生在二十年前的那场碧逻城之败,起因竟是宫里有了双生子。
因需留一杀一,因德妃护子,十万顾家军承担了恶果!
父亲顾辰安承担了恶果!
当顾家军身死,顾家及众多顾家军家眷备受指责时,那个尊贵无比的君王、那个手握重权之人,却仍在极力掩盖事情的真相。
一代接一代的君王,皆在掩盖那个真相。
哪怕是他的亲姑母、父亲的亲妹妹,也在竭力掩盖真相。
他们不惜斩杀金家全族、不惜暗杀扶风寺住持。
不惜灭掉孔家满门,不惜追杀他与金毋意。
他们用尽了手段,只为掩盖真相。
人命在他们眼里,不过如蝼蚁、如草芥。
他握紧拳,胸间苦涩难言。
这世间权力,犹如一只张着嘴的巨兽,它吞下人伦、吞下情谊、吞下是与非、吞下黑与白,唯独留下了人类的贪婪。
对权力的贪婪!
他本也身处权力漩涡,见惯了明争暗斗、尔虞我诈。
他熟悉那些手段,亦清楚那些伎俩,甚至也曾用那些手段与伎俩对付那些习惯于尔虞我诈之人。
但此刻、现在,他从未如这般痛恨那座皇宫。
痛恨那个手握权力之人!
他让多少事见不得天光,让多少人生不如死!
顾不言的心绪久久无法平息。
直至夜鸟飞过,才让他略略缓过神。
他再次看了眼墙角孙道清的尸身,继而朝夜空发出一枚信号弹。
不过几盏茶功夫,江潮便领着几名锦衣卫匆匆赶来。
随后又找来了孙旺财,妥善地安顿好了孙道清。
临回府前他交代,“派人看顾好孙旺财一家,若有异常,协助他们换个住处,以确保无恙。”
这可是他对孙道清的承诺。
江潮垂首应“是”。
夜已深,顾不言回府时冯氏早已歇下。
他摸黑去了祠堂,在父亲灵位前燃上一柱香。
火光灼灼,烟雾缭绕。
映得他的五官如刀削斧凿,英挺而冷俊。
他对着灵位喃喃相问:“你会原谅自己的亲妹妹吗?”
继而抿了抿嘴角:“即使你原谅,我也不会原谅的。”
最后的真相
顾不言郁郁不展,通宵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