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春风(149)
他的脸色一变,下意识抬头,去看他们王爷的表情,却见萧元景垂下眼,半张脸掩在檐下的阴影里。
“送公子回别庄。”
他最后吩咐,从始至终都没有应陈凤亭的一句话。
—
陈凤亭最终还是被戌部带走了。情绪激动到极致时,他隐约有毒发的迹象,好在长随身上携带了解药,就水服用后缓过来不少。
穆乘风摸不透萧元景此时的情绪,随他回到房内之后,欲言又止了片刻。
萧元景瞥他一眼,在桌案后坐下,一边敛起衣袖研墨,一边未卜先知一般询问:“巳部有消息了?”
见他已经猜到,穆乘风便暂时按捺下心底的担忧,不再隐瞒,汇报道:“回殿下,那名叫方衡的中郎将近日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迹象,昨日晚上下值之后,巳部发现他总是在城门口打转,不知在做什么。”
“倘若此人真是晋国派来的细作,恐怕须防着他将探得的消息传回敌营。”
虽然穆乘风没有把话说绝,但心里已觉得此事十有八九为真,这两日特意交代巳部把人盯紧了,切不可让他活着离开嘉陵关。
萧元景提笔在砚台上蓄墨,淡淡道:“从前伪装得滴水不漏,无一人发现他的异状,昨日就忽然露了破绽,还正好被巳部凑上,倒真是凑巧。”
穆乘风一愣:“殿下的意思是……”
王爷摆明了意有所指,他正待细想,就听萧元景低声叹了口气:“也罢。关内如何?”
穆乘风说:“属下已经照您的指示,尽力安抚各位将领了,但东大营被烧毁一事仍然对军心有所动摇,不少大人应当猜到关内粮食储备不足了。”
说着,他顿了一下,有些为难道:“邓羌清点了余下的粮草,大约还能支撑十日左右。”
“……”
尽管有所预料,等得到确切的消息时,萧元景仍旧心神一晃,墨汁滴在宣纸上,洇出大片的黑色。
——梁承骁这一手棋下得的确精妙。
他想。
几乎是堵死了他的退路。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那关外呢?”萧元景搁下笔,问。
穆乘风迟疑了一瞬:“关外……一切照旧,卯部并未探得他们的任何动向。”
伴随晋军按兵不动的时间越长,他心底的匪夷所思感也越重。
哪有两国交战是两边的兵士一头一个地方扎营,整日除了见傍晚时候的炊烟,一点动静没有的——难道是这群人跋山涉水来嘉陵关外野餐的吗。
“……”
一日两日不动或许是计谋,时间一久,那必然是有其他原因了。
结合方衡这段时间的异动,萧元景逐渐有了猜测。他不自主地隔着衣物,按上袖里藏的红玉匕首,心绪复杂和酸楚兼有之。
梁承骁已经察觉了吗?
以如今的局面,除非鱼死网破,嘉陵关很难守住。
如此周折地设一个局,就是为了引他现身,有何必要?
还是说,对方的意思是——只要他出面,以一人之身承受北晋新主的怒火,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倘若真是这样,他倒没什么怨言,无论是死还是做阶下囚,总好过叫全城的百姓和军士受殃及。
往后十二部收归一主,也算是……没有让兄长为难。
穆乘风还在等着他的回复,萧元景没过多久就收敛思绪,恢复一贯的沉静模样。
“跟着方衡。”他平静道,“如果他要出城,不必阻拦,让人来回禀本王。”
—
两日后的深夜,嘉陵关外浓雾弥漫。
总算等到起雾的天气,方衡寻了个守卫不备的机会,趁夜色从偏门摸出了城,驾一匹快马从山道回晋国军营。
廉山本就是荒僻之地,林木横生,山路崎岖。加之夜深雾重,往前只能勉强看到五十步外的景象,再多只能凭借方向感。
方衡没走多远就觉得瘆得慌。他知道萧元景一定派人跟着他,但仔细留意了附近,又没有察觉任何动静。
浓重的雾里,仿佛有看不见的眼睛在冰冷窥伺,叫他后背直发毛。
大冬天的,方中郎将出了一身热汗,心底一边叫苦不迭,太子殿下这是给他安排了怎样一桩刀尖舔血的差事,一边压低了身子,让骏马跑得快些、再快些。
……
与此同时,廉山山脚下。
一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停在林间雾中,从远处几乎看不到它的轮廓。
厢内点着微弱的烛火,萧元景阖着眼养神,穆乘风抱剑守在他身侧,时时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萧元景不说话,穆乘风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握着剑鞘,忍不住低声道:“殿下明知今晚这一出是陷阱,何必亲自以身涉险,叫属下带人前来就是。”
萧元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曲起指尖,轻缓地叩着扶手:“方衡如今走到何处了?”
穆乘风估算了一下时间:“应该到半路了,巳部一直跟着呢。从廉山下来只有这一条道好走,约莫再过一盏茶的功夫,我们就能堵到他了。”
萧元景神情难辨地“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
寒风呼啸着掠过树梢,掀起枝叶摩擦的沙沙声响。
尽管马车外有戌部其他人重重把守,穆乘风仍然高度集中着精神,丝毫不敢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附近隐约传来轻而杂密的脚步声。
穆乘风霎时心神一凛,仓促转过头,正好见萧元景睁开了眼。
“……来了。”
他像是早有预料似的,轻声说。
车外的刀刃出鞘和兵戈相撞之音很快响成一串,起初激烈难当,而后不知来人用了何种手段,竟没过多时,就将外头的反抗尽数制服了,只余下一片叫人心存不安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