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思范对自己看好的人, 从来不吝嘉赏。更何况李晦这仗打得实在对他胃口, 他对这义子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对于这些流言,安思范也没费劲澄清什么。干脆等出了年之后, 又专门办了第二场宴会——指了名地为李晦接风洗尘。
李晦被告知的时候, 还愣了一下, 他纳闷:“不是已经接过风了?”
这都回来这么久了, 还接哪门子风啊?
来人低头回禀:“节帅道‘年节忙乱, 顾不上那许多, 实在慢怠了功臣。如今终于得了闲,也该正经接个风’。节帅又让将军不必介怀那些话,此战首功, 非将军莫属, 万莫因外人一两句言语, 离间了父子之情。”
李晦怔了一下,若有所思。
但是在来传话的人抬头之前, 他已经收起表情。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 “义父待晦恩重如山,晦怎会因外人一两句话心生嫌隙?……”
“……”
等终于把人打发走了,李晦也收起了那副表情。
这是安抚他呢。
大概是终于发现安恭义干的那堆破事了。
李晦轻哼着嗤笑了一声,但是低头看向手边的文书, 表情又微微敛住。
【某以绢帛百匹置地,设邸店柜坊……】
这是朔鄢城内近来的大宗交易记录。
朔鄢不比锦平, 这并非李晦职权范围内的东西,但是李晦如今风头正盛,他要是想看,也没人驳了他面子。不过李晦对这些商贾市井之事从来没什么关心,若是为了探查军情,那自是另当别论。可都到了朔鄢了,他查个哪门子的军情?
李晦略微闭了闭眼,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
早该发现的。
他可从来不是“别人问什么答什么”的人。
*
安思范如此鲜明地表明立场,那些私底下流言自然没人敢再传下去。
这场迟来的接风宴上,一片和乐融融。不管私底下心里怎么想的,在顶头上司的盖棺定论下,诸人对着李晦都一口一个“年少有为”“少年英雄”的,李晦也半点不客气地照单全收。
气氛一时十分和谐,只除了角落里的一个人。
那人面庞圆润、衬得五官略显聚集,这长相和英俊潇洒沾不上边,却很有几分讨喜的可亲。不过他现在的模样却跟“讨喜”沾不上边——右眼皮肿得老高,压得那本就不大眼睛只剩下一条缝隙,斜对称的左边腮帮子也高高鼓起,再往上点,左眼一片乌青……看这人动一下就龇牙咧嘴的样子,只怕身上的伤处也不遑多让。
正是在此次平定定宁之乱时,暂管朔州的安恭义。
按说“二把手”这遭了大难的样子,谁都要问上一句,但是宴上众人硬生生地对这幅尊荣视而不见,竟没一个人上去问的。
安恭义在外围缓了半天,终于端起了酒杯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偶尔的肢体碰触让身上的青紫阵阵闷痛,安恭义神色不由自主地扭曲了瞬许,但是等到了李晦面前,已经满脸堆笑,“李将军此次迅取锦平,当真是神乎其技、有名将风范。”
他这一开口,周遭的人怪异地安静了一瞬,李晦想装没听见都不可能。
所幸,李晦也没打算装。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头去,看见安恭义这尊荣,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上挑了一下,但很快就敛住,一副又惊讶又意外的语气,“安都校这是怎么了?”
安恭义微微垂首,面上露些羞惭的神色,“说来惭愧,前几日回家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晦扬了下眉,状似关切:“怎么这么不小心?”
安恭义:“宿年眼疾罢了。不比将军骁勇,我实在没什么斩敌之能,想为干爹排忧解难,只能多看些公文,时日一久,这眼睛就不好,一到夜里就视物不清……”
其实真以年岁论,他和安思范是差不了几岁,却不影响他一口一个“干爹”叫得亲近。
李晦一向看不上安恭义这副小人嘴脸,这会儿拖长了语调“哦~”了声,慢吞吞道:“原是眼疾啊。我还以为是亏心事做多了,被什么人寻仇了呢?”
安恭义神色一僵,但很快就道:“将军说笑。某一应所为,皆是为朔州打算、为节帅考虑……便是为此遭人记恨,某也心甘情愿。”
李晦眉梢动了动,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旁边安恒德碰了一下胳膊。
差不多得了,难不成真打算跟人撕破脸?
李晦顿了一下,撇嘴。
——他给大哥面子。
安恭义忙趁机说了几句恭维话,又给李晦敬酒。
在安恒德的在旁劝和下,李晦似乎终于态度松动,状似接下。
周遭屏气凝神的人见此,也是大松了口气,甚至有人开始大声交谈、试图将气氛炒热。
却不料酒将入口的时候,李晦突然顿住了。
原本缓和的气氛又为之一僵,李晦像是全无所觉,他抬起头来,对着对面笑道:“这里面没毒吧?”
安恭义脸上的笑都僵了:“将军说笑了。”
他这么说着,像是证明什么一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以空杯底对外示意。
李晦点点头,一副“知道了”的模样,但终是没喝自己那杯。
倒不是真的怀疑安恭义会在这场合下毒,他就是不想接对方的敬酒而已——真喝了、他胃疼。
等这算不上“和解”的和解过去,安思范也姗姗来迟地到了,宴上的气氛仿佛又回到了开始的其乐融融。
*
等宴席散场,安恒德和李晦一块往外走。
安恒德头疼,“你也有点分寸。”
安恭义那会儿过来示好,里头多多少少有义父的意思。结果,李晦还真就半点面子都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