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奴(50)
她说不下去,又换了一个问题:“你说是陈衍他……”
是那个看不起她女子之身,不让她女代父职而一心寄望她和亲救国的废帝舅舅,因为怜爱亲妹,不忍她在必败的战场上再次痛失至亲,才阻止她披甲上阵?
她还是说不下去,把头埋在双手之间,由微微的抽搐渐渐变成激烈的摆动,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汹涌而出。
长公主没有说话,伸手抚上她的背脊,缓缓地给她顺气。
哽咽之间,萧元嘉终于问出了第一句完整的问题。
“为什么都不跟我说?”
双目埋在掌心的她,看不见长公主一向仿佛飘然于世间七情六欲以外的悲悯面容此刻竟是无比温柔,而又无比哀伤。
长公主一边给她顺气,一边轻轻唤她的小字:“嘉嘉。”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或者只是不想她憎恨自己,又或者只是希望她带着不忿、带着怨恨,带着一身仅余的反骨活下去。
“但是不是每一个带着私心的人,都对你怀有恶意。”
萧元嘉一下子怔住。她一向觉得自己的母亲有如神佛,对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却没想到,她比谁都要看得更透,只是不说罢了。
不是每一个她憎过恨过对其大失所望的人,对自己都带着恶意。
有更多的人,本身是带着善意,就算那些善意本是对着别人。又或者,在更多时候,只是带着无奈。
在这个旧世代当道的天下,身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女子的无奈。
她其实最需要的,不是和已逝的人和解,也不是和那些她不再感到亲近的至亲和解,而是和自己和解。
和那个已经不再相信善意,所以一直陷在痛苦之中,再用在自己和世间所有曾经亲近的人中间筑起冰冷高墙来保护自己的萧元嘉和解。
她猛然抬首,脸上已是一片平和,只有点点水光泪痕。
“母亲,”她平静地t开口,“我想让瑾瑜去上女学。”
“善意也好,恶意也罢,我希望瑾瑜不用再听那些女子就该留在后宅嫁人生子主持中馈的话。”
“我也希望长公主府和陈姓宗室,在朝堂上的世代之争中可以站在属于变革的一方。”
第29章 29
萧元嘉没想过长公主的这一关这么易过,瑾瑜本人对于上学也是带着憧憬。乌衣巷里的其他世家却并不都这么想。
在刘家、崔家两位郎君都因她之故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之后,宜阳郡主萧元嘉早已从曾经人人趋之若鹜的天之骄女,变成如今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天降灾星。
整条乌衣巷里唯一和她说得上话的,大概便只有陈子安一人。陈子安也远远比她懂得游说之道,早已说服了陈衍让小女儿去上女学,直接免去了萧元嘉和陈衍见面的尴尬。
萧元嘉也就在年三十晚的除夕宫宴上,见到了这位最小的表妹嘉苑。
年仅六岁的新蔡公主陈嘉苑是陈子安最小的妹妹,和他并不是一母同胞,而是由陈衍的后妃谈婕妤所生。陈衍降周改封安乐公之后,本来的皇后崔氏还可以以正妻的身份获得诰命夫人的身份,后妃本来就是妾室,偌大的陈室后宫一下子变成无名无份的平民,身份便尴尬至极。所以陈衍的后宫三千,没有子嗣的都被放归母家,子嗣已经加冠了的都跟着儿子另外开府,只有几位世家出身、受陈衍重视的宠妃得以留在安乐公府,而这位谈婕妤背后没有世家大族,不受陈衍宠爱,却因为育有幼女,也就不得不一并留下来。
可是这几年就连陈衍本人也是如履薄冰,更何况一位没有家世、没有地位,只有一女的小妾?若不是得陈子安照拂庇佑,谈夫人母女在京中也绝不好过。
而过去身为庶公主的陈嘉苑也没有资格出席招待外臣的宫宴,搬出皇宫以后,这年除夕反倒是因为准备入读女子书院的缘故,算是托了萧元嘉的福被皇后亲自邀请,和安乐公夫妇、世子陈子安、长公主一家等兢兢业业扮演吉祥物的前陈宗室一同入宫赴宴。
小女孩才刚懂事,对于皇宫的记忆也不怎么深,在宫中一边走着,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还一边童言无忌地东拉西扯。
“这里就是哥哥从前住过的东宫吗?”
“我记得以前在这里偷偷看过表姐练剑,那时候就觉得表姐好厉害,好想有一日能像表姐那样。”
“以前我在宫里走动都要偷偷摸摸的,母亲都不让我出外,现在反而可以好好看看,嘉苑好开心。”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珠骨碌碌的,孩子的记忆里只有零碎的片段,而这些片段往往都是快乐的,拼凑而成的记忆里只有他们回忆里的高光时刻和对于未来的憧憬。
萧元嘉和陈子安隔着女孩对视一眼,后者温柔地摸摸小女孩的发顶:“外面的世界还大得很,嘉苑现在是自由之身,可要好好去看看。”
“自由?”小女孩一脸疑惑,她并不懂这两个字的深意——难道自由就是不用受母妃管束,可以像现在那样在宫中到处行走?可是她知道她的父皇不再是父皇,也不再是这座皇宫的主人,难道这还是好事不成?
哥哥的动作极尽温柔,话音里也是充满宠溺的笑意,可是他的眼睛深处,似乎隐隐有些忧伤。
小女孩嘉苑的心里正迟疑着,另一旁的萧元嘉却止住脚步,蹲下身去与她平视,神情认真、一字一顿地说:“自由就是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
“自由本身并没有好与不好,一切都是取决于你所做的选择。所以你长兄希望你出去走走看看,也希望你去书院上学,这样才能在长大后为自己作出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