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奴(72)
对着沉默克制的他,小元嘉总是言笑晏晏的说:“大表兄是天之骄子,想要的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吧?”
其实还是有的。
别人家的青梅竹马大多早早便谈婚论嫁,可是陈子安打小便知道,他的小青梅不可能成为他的太子妃。
萧大将军把她当作继承人来培养,她日后招赘继承家业的可能性大,嫁入后宫被重重宫墙框住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更何况,他的父皇母后,根本就没想过把她许配给自己为妃。
对他们而言,在襁褓之中便被封为郡主、依照陈氏族谱的取名之法以“嘉”字为名的萧元嘉,不过是他们一家的家人。
就连他的表弟崔宴知也可以是她谈婚论嫁的对象。但他陈子安却不可以。
就在他默默地看着父皇母后为萧家和崔家奔走说亲时,年仅十五的萧元嘉却做了一件让整个大陈都瞠目结舌、深思之后却又发现不过情理之中的事--萧元嘉谢绝议亲,反而向陈衍求得一个随父戍边的机会。
那一年,陈子安站在高墙之内,默默地看着心之所向的女子头也不回地冲出高墙之外,奔向自由。
奔向并不属于他的自由。
他克己复礼、谨言慎行地,日复一日的照着自出生以来便已被决定好的轨迹走着,巡察中书省时偶然看见中书令案头上往来荆州的奏折文书,就算在两国休养生息期间她依然勤于练兵,设立攻守补给路线,闯出了小萧将军的名堂,也一步一步的挑战世俗礼法为女子画下的那条红线。
皇宫、乌衣巷、建康成,三堵高墙隔绝了追求自由的她和甘心受缚的他。
墙内的人和墙外的人,只会渐行渐远,又怎会有收成正果的一日?
每一次她回京述职,越来越有大将之风,于他而言却也越来越变得陌生。她像她的父亲一样在朝堂上侃侃而谈,毫不顾忌地直斥皇帝舅舅和世家大族之过;但也像他的父亲一样,就算在私底下也只是用有礼而又疏离的语气唤他一声殿下。
而他连再唤她一声嘉嘉也不敢了。
明明建康才是她的家,他却每次都看着她拘谨地进城,然后雀跃地出城;就连他的父皇也敢于以家人的身份开口挽留,他却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一脸憧憬地往墙外疾奔。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她急不及待地离京的理由--在江陵城中,有一个听话乖巧的少年在等着她回去。
小萧将军在江陵收了一个小奴隶,不仅为他赐名萧璞,从不离身的与他离经叛道的与他厮混,已是世家之间秘而不宣的事。
陈子安向萧元嘉求证的时候,她只是漫不经心的笑笑,反问:“这么些小事,整条乌衣巷都知道了?”
他下意识地为她想出一个解释:“都是那些世家子弟在胡言乱语,元嘉表妹不过是可怜人家,出于好心把他留下的吧?”
萧元嘉却是捧腹大笑,爽朗的笑声有如千斤重锤一下一下的敲打他那已经比礼教规条重重束缚的心房。
“我是这么滥好心的人么?”她笑得快要呛着,才喘着气摇了摇头。 “我喜欢他。”
他看着一脸坦荡,眼眸里还闪耀着生机盎然的光芒的女子。
她还兀自笑着补上一句:“多谢殿下关心,不过他们说的声名狼藉、无人敢娶这些,于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我要向世人证明的,从来都不是作为一个女子的价值,而是作为戍边将军的价值、一个人之所以生而为人的意义。”
这一番话对陈子安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责任、礼教、甚至这重重高墙,对于一个有所追求的人来说,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他之所以受困,只是因为他没有追求,甘愿被困罢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对自己不假辞色,和救回来的小家奴却可以不顾世俗眼光的厮混在一起。
世人都会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心生向往。但真正可以互相吸引的,只有同类身上的特质。
萧元嘉挑战既定规条,萧璞家奴之身以下犯上,不求名份的与主人相知相交。
只有他陈子安还在克制。堂堂太子,在他这循规蹈矩的一生之中,也没有克己复礼以外的选择。
萧氏主奴有的,他都没有,只能远远的看着,默默的心驰神往。
后来她骄傲的脊梁终于被折,折她的却是他的父皇、他的朝廷、他的子民。那些曾经爱她护她、捧她赞她的人。那些他循规蹈矩、克己复礼,只是为了讨好、满足和守护的人。
萧大将军灵柩出殡的前一夜,他看着她披着战甲纵马入宫,带着他从来没t有的、放手一搏的勇气。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走出太极殿,天上落着连绵大雨,她却恍若未觉,呆呆的站在那里。
殿前,陈子安看着一脸木然伫立滂沱大雨之中的萧元嘉,在她头上撑起雨伞。
萧元嘉瑟缩着,嘴唇微动,他看见她的嘴形似乎在唤他一声“太子殿下”,却是讲不出声。
在这于她而言心如死灰的时刻,萧元嘉竟是比一生中的任何一刻却还要克制,被雨水浸透的脸上没有一颗泪珠,对于曾经最亲密的大表兄还要以敬称相称。
而克制了一辈子的他,则是在那一刻鼓起了平生勇气,站在了离宫墙之外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
他想唤她一声“嘉嘉”。
最终,却只是问出了一句:“元嘉,离开这里,好不好?”
可是,追求了自由一辈子的她,却跌坐在高高的宫墙之内,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在那刻被抽尽一般,惨然一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