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奴(8)
“舅舅?”萧元嘉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吃吃低笑起来。
她幼时在宫中和皇子一同学艺时,陈衍对皇子们的学习很是上心,往往亲自到校场观看。去的次数多了,对于这个把自己的儿子们都打得趴在地上的甥女也另眼相看,成为了纵容萧元嘉在京中横行的元凶之一。他也一直不让她唤自己陛下,也不以宜阳的封号称她,只以民间的甥舅相称。
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位没有天子自觉的南陈末帝,不是一位好皇帝。
可是,他曾经是一位好长辈、好舅舅。
“从你对我说,我终究是大陈的宜阳郡主的那一刻起,你便只是陛下。”
陈衍听着她淡然叙述的话,对上她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神,忽觉一阵心虚,不敢再看:“你当年已经过了适婚之龄,对方又是入赘,婚后当会事事以你为尊,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而且两国交战,生灵涂炭,我还以为一场和亲便可以带来两国和平,是我误判形势了。”
或许是有求于人,又或许是天性懦弱,陈衍的姿态放得极低,就差没有以长辈之身向一个晚辈郑重赔罪。但萧元嘉没有一分动容。
“误判误判,为什么你们这么喜欢代我作出判断?”
“小时候我任性妄为,你们宠我纵我,说大将军的女儿、天子的甥女,天生尊贵,就当活得恣意。”
“学艺时我把几位表哥打到趴在地上,你们对我另眼相看,说不愧是虎父无犬女。”
“我十五岁随父戍边,未尝一败,你们说,大陈的未来就交到我们年轻一代的手上了。”
“可是,为什么那一纸国书下来,就什么都变了?”
她越说便越激动,连声音也有些颤抖。
这是陈衍这三年来听她说过最长的一番话。他不禁想:是不是荆王求娶的事把她刺激到了?
萧元嘉也好像发现自己今天话多了点,顿时止了话头,别过头去。
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怒气已去,她为陈衍斟了一杯雨前龙井,动作优雅而一丝不茍,就像一个标准的世家闺秀。
“安乐公一大清早造访寒舍,想必不是为了怀缅昔日甥舅之情。”
陈衍喝了一口,茶味和眼前的萧元嘉一样都是清清淡淡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我还想问一下你,为何不愿与荆王再续前缘。”
毕竟,柴奉征带着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来到长公主府,连乌衣巷口都被堵住了,没过多久却又带着那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悻悻而去,已是无人不知。
萧元嘉奇怪道:“前缘?我和柴奉征能有什么前缘?”
陈衍一怔。 “你当年不是很喜欢那个小奴隶么?人人皆知,小萧将军在江陵城养了一个俊俏家奴,和他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萧元嘉打断了他。 “可是,江陵城的小萧将军已经死了。”
“江陵城里的萧元嘉肆意张扬,视天下礼法如无物,喜欢上了一个人便可以不顾世俗眼光的和他混在一起。”
“可是,是你们教我的,人总不能任性一辈子。如今的我不正遂了你们的意,成了最为乖巧听话的宜阳郡主么?”
陈衍嘴角抽搐。就算现在的萧元嘉和从前的京中霸王、边关女将判若两人,他还是很难把这个句句带刺的人和“乖巧听话”四个字放在一起。
她又冷笑着问:“现在安乐公是想我用什么身份,和柴奉征再续前缘?亡国郡主嫁给新朝权王,从此像安乐公那样仰仗柴氏兄弟的鼻息过活?”
萧元嘉一番嘲讽毫不留情,陈衍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难看得不得了。
“他对你态度卑微,姿态放低至此,对你的爱定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过。”似乎是在为柴奉征说话,又似乎是在为自己辩解,“你又怎会仰人鼻息? ”
萧元嘉装模作样的叹了一口长气。
“所以说到底,你是知道了他对我卑躬屈膝,又想着如果我和他成亲了,他定会看在我的份上不对着陈家发疯,而他那皇帝兄长也会看在失而复得的弟弟份上对你这个安乐公好些。”
她摆了摆手:“算盘打得真响,可惜,我没有兴趣。”没有兴趣再次以“自己”为筹码,去为这些所谓亲人保驾护航。也没有兴趣,去接受翻身为王的昔日家奴,仿佛一如从前的顶礼膜拜。
她也不下逐客之言,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闺中女子的福礼,便径自出了前厅,向后院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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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手执一串佛珠站在廊下,神色复杂。
萧元嘉轻轻问:“你都听见了?”
这自然是废话。
长公主这个样子,显然便是听见了她方才对陈衍所说的诛心之语。
“你舅舅生性软弱不假,可是他做的选择,也不全是为了自己。”
长公主转动着手中佛珠,神色平静而悲悯,仿如神佛。
可是,神佛其实并不悲天悯人,在高高在上的神祇眼中,天地众生皆是无物。
萧元嘉不耐烦的打断了她。
“什么让天下百姓不再陷于战火之中的家国大义,我已经听得无比厌倦。”
“我已经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放弃了理想和自由。可是你们呢?在父亲战死的时候,不让我女代父职,还妄想以那一纸和亲国书求和。”
“一群废物做不了的事,只因我是女子身份,连试也不让我去试一次;可是转过头来,又奢望我以一介女子之身去求和救国。”
长公主张了张嘴,似乎想为兄长辩驳,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