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奴(91)

船家在心里暗自腹诽：这位现在看起来气势逼人的贵公子在昨夜上船时行动不便仿佛受到什么拘束一般、身上发出似有若无的铃铛响声、还有那一句“主人”, 可能真的不是幻觉。

萧元嘉踏出舱外，因为在尾房的关系，他们是最后两个下船, 前面的乘客都已陆续上岸。

九江是沿江大埠，渡头上人来人往，不仅有上下客船的乘客, 也有往货船搬运的商贾,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看不见坐着轮椅的那抹背影。

她忍不住问出口来：“坐着轮椅的那位郎君……”

“他早就下船啦！”船家一脸的理所当然。 “景先生行动不便, 我们每次都得让他先下。”

景先生？

每次？

萧元嘉奇道：“船家和他，似乎很是熟稔？”

“他常常坐你们的船来往江左和江右？”

“每年总有那么几次吧, ”船家理所当然的答道。 “景先生那么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啊，对我们也是再好不过了，可惜了他的腿……”

船家还有些意犹未尽，却已被萧元嘉匆匆打断。

“你可知道景先生是什么人？”她的声音里有着还沉醉在自己对景先生的景仰里的船家发现不了的微微颤抖。 “你们又知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 他的腿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船家一怔。他一时在想这女人到底和景先生是什么关系, 一时又想她这些问题问的都是什么。

半晌，他才缓缓摇了摇头。 “我只知道景先生是一个好人。”

萧元嘉纵声而笑, 也不顾柴奉征还在舱房之中，径自越过船家，大步踏了出去。

渡头上人声鼎沸，此刻的她却只觉得那仿佛是另一片天地。

和自己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她就像是站在忘川河另一端的身后之人，只能静静地看着现世时光如梭，看着与自己无关的那一个世道。

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这位被他们称为“景先生”的“好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有着怎么样的过去，曾经为什么而拼死坚持，那一双“可惜了”的腿是为了守护什么而废掉。

他们自己的人生，还在按着原来的轨迹继续前行。远至建康或者洛阳的王侯将相，近至就沿着这条大江河畔为他们守卫边疆的前陈将士，对他们来说都还是过于遥远。他们毫不在乎皇权更迭，毫不在乎战争结果，毫不在乎是谁侵略了谁、是谁为了那个他们曾经属于的国家而壮烈牺牲。

他们在乎的，不外乎是家里的五斗米，三姑六婆的后院争拗，婆媳之间互相的看不顺眼，兄弟之间为了父亲留下那一点微薄的遗产而对薄公堂。他们在乎的，不过是明天的生意会不会比今天的好，有没有一个好人回来帮衬、关心他们日复一日也是同样无趣的日子过得可还算好。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师傅面对自己，既不亲切，也不怨恨，就连他的冷漠也并非在刻意的嗝应她，而是好像什么也看破了的那种淡然。

但她知道景策并非是看破红尘。他只是一个人背负着“记忆”的重担，用瘫痪的双脚走在时间的洪流之中，挣扎着逆流而行。

曾经拼命守护的国家和价值已经不复存在。可是他还是主动背起了把沉重记忆记下去的重担，只因为世人已经开始忘记。

他背得很累。

也背得心死。

“主人。”

比春风拂过还要更轻的声音在背后唤了一下，袖角被骤然一拉，萧元嘉瞬间回过神来，连忙回头。

熟悉的缰绳被交到手中。 “主人忘了疾风。”

她的小棕马一直被栓在了船上的马厩，她方才故作潇洒的大步走下船去，竟然完全忘记了它。

萧元嘉接过缰绳，摸了摸因为被主人忘掉而无精打采地低垂着鬃毛的疾风。 “谢谢。”

得到一声充满歉意的道谢，柴奉征反而更加委屈了：“主人也忘了阿璞。”

萧元嘉依样葫芦的摸了摸他的头发。两人现在是正常站着的高度，柴奉征比她高出一个头，她需要把手抬高才能碰到他的头顶，这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

“没有忘记你。”她语带安抚：“我只是在想一些事。”

渡口就在九江城外。萧元嘉没有多说，骑上疾风往九江城的方向奔驰而去，也没有丝毫顾及身后的人跟不跟得上来。

柴奉征却自是没有落在她超过三尺之后。直到入了九江城，萧元嘉跳下马来，这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直紧紧跟着亦步亦趋的人。

她的眼中有着似有若无的嘉奖，似乎满意于他既没有跑到自己前边去，也没有追不上自己的步伐。

闹市之中不得纵马，两人牵着马以半步之遥几乎并排的一同前行。日已渐暮，街道两旁的商铺都在准备关门，路上行人如潮水般涌出闹市，在弯弯绕绕的大街小巷上走上回家的路。

九江不像江陵是荆州首府，也并非军政或贸易重镇，虽然规模不小，民风却也相对淳朴，走在街上也能感受到一种岁月静好的气息。

仿佛所有人都已经从国破家亡的阴影中走出来。

又或者，国破家亡的阴影从来都不存在。

什么大陈末帝、安乐公、萧大将军，甚至是护荫荆州三十郡长达几十年的荆州军本身，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没有人会记得与自己无关的人。而只要新帝让他们可以按照原本的样子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从前的人付出过什么，为他们做过什么，曾经坚守过怎样的价值，这些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根本就没有值得记住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