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萎靡的纪官重振旗鼓,艰难地重新列队。
一步刚出。
咔嚓!
一根金锁高高弹向天空。
“天索!天索!!天索断了!”一名牧天弟子大喊, “牧天索——断了!!!”
太虞族长猛地回头,就在他回头的剎那, 手下的白石表柱爆发出刺眼的光芒,比天索崩断更令人惊骇欲死的爆裂声从柱身中传出。九重石台跟着一起颤动起来,不知道是谁先哭喊了一声“表柱要倒了!”, 牧天弟子向四面八方亡命奔逃。
哭嚎声里, 一根根牧天索接二连三地崩断。
地崩山摧。
屹立千万年的白石表柱轰然崩塌, 一道赤火自石基中冲天而起。
光照千万里。
东北隅。
一僧一道静立在凶犁土丘上, 远眺空桑方向赤红升天。僧人容貌平平,道人形容枯槁, 二人无话, 唯有残存血腥味的风鼓荡他们的衣袖。光柱足足存续一刻钟, 一刻钟后才渐渐散去。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 “善哉善哉。”
“别善哉了,善不了。”老道背负拂尘,“烛照八方,十二洲、三十六岛……都知道他回来了。麻烦大了。”
僧人摇首:“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
“如是观?”老道讥笑,“不周山摧昆仑沉,你们佛宗如是观。太一护棺走扶风,你们佛宗如是观。三十六岛与洲决,你们佛宗如是观。太乙宗九淖伐空桑,你们佛宗如是观。怎么?这回还打算再来一次如是观?”
僧人默然不语。
“观观观,枯木尽成棺!”老道大笑,“佛陀何相?何以相众生!无尘老禅,你比你弟子还不如!”
笑声里,老道迈出一步,一步出东北隅隈,拂尘一分分开左右瘴雾,径自步入大荒。
“佛陀无相,以观众生。众生无相,相以万形。”
无尘禅师低首,垂目看凶犁土丘。
丘中有一小村庄,庄中人往人来,皆是经女与月母二族的族人。不论老□□女,所有人皆面目青白,双眼全黑,皆成行僵相,竟是早已死去千万年。然,行僵躬耕而作,煮菜成肴,鸡犬相闻,一如生人。在据说是太古巨人被斩首所化的凶犁土丘向海外一面,不知是谁将土丘生生削平成碑,横凌竖厉地劈了八个字:
何为尔求
何为尔囚
无署名,无年岁。
“恩怨难清,冤仇难解啊。”
无尘禅师念了声佛。
他盘膝而坐,开始吟经唱咒,超度这些被强行拘留人世千万年的形骸朽肉。紫金色的光从他身上发出,笼罩凶犁土丘。
归丁十二年,亥月三日。
鬼谷子孤身入大荒,无尘禅独自镇凶犁。
……………………………………
南疆,巫族。
篝火熄灭,到现在已过两刻。
祭坛下的年轻巫族男女面面相觑,惶惶不安,不知道仪式为何刚举行了一半,就中断了。
是……
是失败了么?
族中的十名大巫没有哪一位走下祭坛解释一二。
他们全都愣愣地坐在祭坛上,视线定格在祭坛中的一张深黑漆金的面具。两刻钟过了,谁也没回过神来,谁也不敢相信刚刚自己看见了什么……篝火中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他的手指穿过火焰,轻轻地碰了碰面具,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尔后,虚影手掌轻轻下压。
篝火熄灭,仪式中断。
从出现到消失,只有短短一剎那,可这一剎那,如隔万年。
“巫族的神啊!”
巫咸跳起来,拖着瘸腿,跌跌撞撞地朝仅只余下灰烬的残火跑去,朝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跑去,及至近前,他咚一声,重重跪下,抓起一捧又一捧的余火。
“是您么?您回来了吗?”
他又哭又笑,嚎啕如稚子。
“您回来了!”
巫罗蹒跚走来,双手颤颤巍巍地摘下那张巫傩面具,面具上被虚影点到的地方清晰地留下一点朱红。他定定地看着那点朱红,老泪纵横,猛地转过身,将面具高高举起,举向苍穹,朝祭坛下方高声呼喊: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不论老少,不论男女,所有人一起跳起来,一起放声悲哭,一起放声大笑。哭与笑里,有人沙哑着嗓子,唱起巫族世世代代流传的祝歌,一首冬去春来,万物惊蛰时分,巫族的人们围在篝火边齐声唱起的歌。
“欣兮我神,寿如青松。”
“欣兮我神,悦如白鸟。”
“欣兮我神,宁如静山。”
“欣兮欣兮!吾神安康!”
巫族的祝歌从不向神索求。巫族的祝歌不是哀求庇护之歌,不是恳求赐予之歌,而是赞颂祝福之歌,是凡人祝福神明的歌。
巫族的神啊,希望你如白鸟般快乐。
巫族的神啊,希望你如青松般长寿。
巫族的神啊,希望你永远无病无灾……
巫族的神。
巫族的魂魄。
……………………………………
金乌啼鸣。
最后一根束缚它的牧天索被斩断,斩断牧天索的人提着滴血的太一剑向后一倒。师巫洛展开双臂,仇薄灯撞进他怀里,两人一起向下坠落。三千丈的双翼鼓振,带起上升的气流托起他们。金乌盘旋,将他们接住。
“飞吧,来去巡海。”
仇薄灯伸出右手将金乌几根凌乱的羽毛理了理,轻声说。
他偏头看身旁的师巫洛,师巫洛与他对视一眼,垂下眼睫,一言不发地注视他苍白的左手。
金乌发出罕见圆润柔和的声音,略微倾斜双翼,如苍鹰那般在天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它载着太阳和两个人,平稳地飞向沧溟的外海。所过之处,浓稠粘稠的瘴雾被日光一整片一整片地点燃,金辉渡过海面千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