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166)
……
夜色已深,孔珧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无困意。
她听懂了阿父说的每一个字,这些字串成铃,在她脑袋里叮叮咚咚地摇荡,拆开来又散成珠子,在心尖上噼里啪啦地砸个没完没了。
窗外风雪呼啸,暖炉里的木炭毕剥作响,外间守夜的婢子相互依偎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竖起耳朵,逐一仔细分辨这些声音,越是努力却越是无法盖过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帕子……对,帕子,孔珧忽然想起来这东西,腾地坐起身来,赤足到衣架前,从荷包里将它了取出来。
帕子柔软而熨贴地覆住胸口,胸腔里的不平稍稍缓和了下去。
命运半途分了岔,好在如今它又绕道而回了。
“缘分的确迂回”,孔珧心里想着,一口气刚舒出一半,窗外忽然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
门房老仆走到廊下,低声与守夜的婢子交谈,“劳烦娘子进去禀告老爷和夫人,李都督去而复返,说是遗失了什么东西在咱们府上。”
第087章 第 87 章
火把和灯盏将整个孔宅照得亮如白昼, 雪花自檐下扑簌簌地往下落,像是给花厅挂上了一重朦胧的羽帘。
那仅有两面之缘的黑衣男子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帘幕之后,握盏的手上生着青白分明的骨节, 腰间虎头革带勒得利落, 一柄环首刀乌沉沉地斜挎在身侧。整个人气度深沉, 一如重剑无锋。
阖府下人高擎火把,里外穿梭,将前后左右的院落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 谁都没看到什么遗落之物。
黑衣男子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失望之意。
“天黑雪大, 兴许是掉在了哪个角落, 被砖头瓦砾间的积雪掩住了。在下明日再教人好好寻找一遍, 若是果真找到,定会及时送到都督府上。”
孔继隐将话说得十分客气,觑着上首年轻人的神色, 又笑着试探道:“不知都督所遗之物状貌如何, 若是府中寻找不得,在下也好教人四处留意着。”
“不过是一件随身小物罢了”,李勖说着已经站起身来,双手一合,“深更半夜多有打扰, 实在过意不去,来日再致谢忱, 李某告辞了。”
“都督留步!”孔继隐急忙挽留, “夜色已深, 外头雪重路滑, 都督何妨在寒舍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府不迟。”
“多谢美意, 不必了。还请留步。”
李勖领情一笑,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孔珧不及梳洗打扮,匆匆披上一件外袍便赶了过来,正在门外聚精会神地听着,不防李勖身高腿长,话音才落人就已走到了门口。
她一时无措,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高大英挺的将军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不过眨眼之间,那手便松了开去,人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多谢李将军。”
孔珧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身子低低地福下去,声音轻如羽毛。
似乎过了半晌,又似乎只是一瞬,他许是没吭声,又许是与她略略点了下头……她垂着眸不敢直视,只看到一双泛着皮革光泽的皂色马靴碾着廊下的积雪转了个方向,一步踏着一步,未有丝毫停歇的意思,橐橐地离人远去。
“将军!”
孔珧心头一热,忽然叫了一声,松松披着的外袍被寒风鼓起,人似雪花一般旋至他身前。
他脚步一顿,目光沉沉地朝着她望过来,居高临下,隐隐透出一丝探究之意。
孔珧的心一颤,她这才发觉,面前高大的男子生了一双极凌厉的眼,他看人时当先锁定的是咽喉,不经意间流露出本能的杀伐之意。
“雪气湿寒,若是打湿了衣衫便要着凉,将军撑上伞走吧。”
孔珧的声音也在颤,油纸伞轻盈盈地递过去,殷殷地等着他接。
“多谢,不必了。”
他的手依旧纹丝不动地负着,拒绝的话说得干脆,嗓音与眼神和步伐一般的利落。
孔珧的手僵硬地撑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人消失在了大雪之中。心底的热意凉了,眼睛发热。
孔继隐和夫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女儿的举止里看出了点意思。
“李都督是个武人,秉性豪爽,不拘小节,直来直去惯了。”孔夫人低声安慰女儿,话里话外暗示李勖不解风情。
孔珧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忽然窘得无地自容,手一松,扔了油纸伞,飞快地跑回了房间。
她的闺房是一座三层绣楼,走到最顶上一层,推开北窗,就能看到长长的后街。
她果然又看到了他。
他没有骑马,只是握着缰绳,沿着街慢慢地走着,从孔府后墙直到长街尽头,大雪里微微弯着腰,一寸一寸,仔细搜寻着他遗失的爱物。
原来那杆笔直的脊背也会为了谁而弯折。
为了谁,为了谁呢……孔珧将攥得皱巴巴的罗帕抖落开来,有些失神地盯着右下角那个红色的纨字。
——“阿纨?我一猜就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掌心上的茧子比男人还厚?”
——“王微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理你了!”
……
少女容颜绝世,郎君世无其二。
王家的九郎,谢家的十七娘,一对光彩照人的璧人,他们每年都要来会稽避暑。
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孔珧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潮红,有些快慰地笑了,唇边漾起一个小小的梨涡。
人的心思最不堪动,只要一动,记忆里尘封的那些浮光掠影和片语只言便会自发地连缀在一起,复原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动了心又失了意的人往往聪明绝顶,正如此刻的孔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