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177)
很快,他又将默棋丢下,换上阿卮、阿茵、出岫、入风,再往后,连前院守夜的小吏也不得幸免。
头前传话那青衣小吏被他啃得连声怪叫。
“女人的滋味,男人的滋味,我都尝过了,不过尔尔、不过尔尔。”
最终,王微之喘着气总结道,一屁股坐在地当间的红氍毹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老僧入定。
阖府的侍女下人都离得他老远,生怕他什么时候再次发疯。
只有静书和默棋两个,依旧坐在他身后,看着他默默垂泪。
夜色渐深,王微之的酒终于醒了。
“收拾行囊,回建康。”
他沉声吩咐道。
默棋惊讶地看着他,“郎君,现在还是深夜。”
王微之转头看向深蓝色的菱花窗,轻轻“嗯”了一声,“夜深雪重,你们俩明日再启程不迟。”
在两个侍女惊讶的目光中,他推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江左多少年没下过这样大的雪了,驿舍薄薄的土坯墙壁抵不住这般的严寒,几个火盆旺旺地烧着,空气依旧是冷浸浸的,凉意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屋里最御寒的一尊火炉就在身旁坐着,韶音却不想捱过去,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方才在厅堂里声嘶力竭地说了那么许多,一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这会儿疲惫得懒待做任何事,只是闷闷地在榻上呆坐。
出神的功夫,先是红了鼻尖,后又揣了手,接着便觉出双足凉得发僵,想要盘在腿下。
刚动了动,那火炉便自己移将过来,到身前了蹲下去,逐一剥掉她足上两只白绫韈,之后便将两只冰凉的脚丫往怀里带。
韶音向后缩,他捉着不放,只好由了他。
暖意自他厚实的胸膛渡到足底,再经小腿一点点地蔓延上来,韶音身上似乎有了点力气,可心里还是堵的。
那一点力气全用在了委屈上,便将眼眸垂得低低,浓密的睫毛挡在前头,是关门谢客的意思。
他探手过来,在鼻子上刮了刮,算是敲门。
“你与他恶语相向,又教六郎拖他走,是怕我怒极伤人,对不对?”
韶音撅起嘴巴,鼻子里“嗯”了一声。
“他醉酒失态,你看在眼里,心中难受。”
“也不是难受,只是……只是不大舒服。”
他沉吟了一会儿,“那么,怎样才能高兴起来?”
“你问我,我问谁?我不知道。”
韶音嘟囔着,发泄似的胡乱蹬了两下脚,他又重新将两只作怪的脚丫捉住,逐一放到鼻尖嗅了嗅,有些嫌弃地“唔”了一声,评价说:“酸臭。”
“你才臭!”韶音撩眼瞪过去,“人家才刚沐浴过的,分明就很香!”
李勖呵呵地笑了起来,“是么,让我好好闻闻……嗯!果然是香的,一股酸香。”话落将两只白嫩的脚丫挨个亲了一口。
韶音不由弯起了嘴角,很快又觉得懊恼极了,“别逗我笑,人家现在不想笑!”
“人非草木,你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从来都不曾像今日这般失态过,你如何能心无波澜?这是人之常情,我明白。”
他的眸光柔和又锐利,像是一柄温柔刀,将心底沉闷发堵的一处撬开了一个小豁口。
韶音又“嗯”了一声。
“的确是人之常情,其实我对孔女……”
“你敢!”
韶音怒目瞪他,这才发觉他眉眼促狭,还是在逗弄她。
“你怎么意思?”韶音忽然觉得理亏,人便愈发恼了,“你对她如何,怎么不说下去?”
“阿纨”,他笑着由她拧耳朵,“我也会在意,也会难过,我的心和你一样。”
他的唇畔仍噙着个浅浅的微笑,左颊上的剑痕又凹成了梨涡,两道浓眉却紧锁着,眸光里悲欣交集。
这样的神情与他那张坚毅的面孔格格不入。
“你怎么了?”韶音放开手,心忽然有些发慌,“你为何……为何这样看着我?”
“你看不出来吗?”李勖语气涩然,像是羞于启齿,“我是在向你乞怜。”
“你……”
韶音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重又垂下眼眸,小声道:“你有什么可怜,你不是……已经赢了么。”
“一介兵驺、奴仆,贩席卖履之人,豚犬牛马之属,若非乘人之危,本是不配与你结为夫妇。”
“他的话如何能当真?你——”
他摇头打断,“抚琴踏歌,出联答对,起舞横笛,作画题诗,这些,我皆不如他。”
“……我又岂是在意这些的?”韶音的心也被他说得涩涩然了,咬了唇又道:“你……你莫不是在装可怜吧?”
李勖忽地将头脸埋伏在她小小的怀抱里,姿势像是个大孩子。
“阿纨,你要记住,你的父亲、兄* 弟、表兄弟,他们今日面临的不过是兵临城下的恐慌,而你的郎君,他从十六岁那年起,做的就是卖命的营生。每一次出征都是直面兵戈,用性命换前程。”
“你说这个做什么呀!”
韶音的心酸软得一塌糊涂,嘴里埋怨着,手已经轻轻地抚上了他的黑发。
他的头发韧而浓密,发丝很硬,鬓角黑得发青。
“你还要记住,在这世上,我才是你最亲近的人,胜过任何人,包括王微之,也包括你的父兄。”
他甚少用这样口吻与她说话,可是话虽说得霸道,人却跪在身前,头紧紧依偎着怀抱。
“好了好了”,韶音心底里蓦地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像是母亲纵容孩儿一般,她抚着他的脸,轻声道:“我知道了,我怜惜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