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185)
“将军怎么不走了?”上官云不解地看向前方,视线所及一片坦途,似乎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不对!
自会稽一路延伸过来的车辙印和马蹄印到此处忽然分了岔,虽被大雪掩盖得七七八八,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得出来:马车印一路转西,一路继续向北;马蹄印则径直往北而去。
那串马蹄印大概是孟晖的人留下的。
而马车印……若是谢太傅临时起意,想改道富春,又何必派出一辆车继续往北侧的钱塘走?
上官云还没想通就里,便听李勖沉声问,“此处距钱塘还有多远?”
“还有二十多里。”
“距富春呢?”
“不到四十里。”
四十里路,先行了一夜的时间……一股怒气自心底里勃然而升,李勖脸色阴沉,攥紧了手里的缰绳。
他现在无暇去想谢太傅是如何发觉的,只能凝神去想从会稽至建康的山川地形,那些纵横交错的官道野道。
“上官云、卢锋,你二人即刻前往富春,沿路搜寻官驿客栈;祖坤、褚恭,你二人抄小路至临安界截人;其余人随我来!”
第095章 第 95 章
谢太傅一夜之间换了数次马车, 每换一次,原来的马车仍照着原路行进。如此一来,自出了富春界后, 前路怕是已有十几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在路上狂奔。
莫说是孟晖, 就是李勖亲自赶到, 看到一路上愈来愈杂乱的车辙,恐怕也会晕头转向。
在这期间,韶音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跳车而逃, 更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趁机做下记号, 然而知女莫若父, 谢太傅当初既有办法防住她逃婚, 这一路上便有办法将她看得严严实实。
最终,韶音也折腾得泄了气,冷眼瞅着谢太傅道:“阿父若把劫持女儿的本事用在战场上, 区区何穆之岂在话下, 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逼迫女婿出兵。”
谢太傅涵养甚佳,只将这话当做恭维听,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摇着麈尾回了一句,“阿父有这点本事就足够保住大晋的社稷了。”
气得韶音小脸煞白。
谢迎这会儿没半点心思与父亲和阿妹说笑, 何穆之打到建康只在早晚,若是李勖真与他勾结起来, 那建康无异于案上之肉, 大晋的气数恐怕就真的要断送在这个寒冬, 任是大罗神仙也保不住。
“李勖不会打建康。”
谢太傅受够了儿子脸上的疑惑之色, 淡淡道。
“扶持何氏篡位,他能得到的也不过就是高官厚禄而已, 这些东西,他不谋逆也一样能够得到。更何况,匡扶社稷、解救倒悬之功,无论是从实看,还是从名看,都比附逆强的多。”
谢迎心里也不愿意相信李勖会倒戈于何穆之,可是谨慎起见,也不能完全排出这种可能。
“阿父说的没错,可阿父只想到了功,却未曾想到力。荆州兵强马壮,远非长生道匪可比,当年赵勇便是畏于与何氏争锋,不舍得折损兵马财力,这才临阵倒戈。”
谢迎想到谢候说过的那句“不战而屈人之兵”,继续道:“据我所知,存之作战向来是爱惜兵马,能取巧便取巧,鲜少以实力相拼。”
韶音本已气得不愿再说话,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上攻伐谋,其次伐兵,怎么到阿兄口中就成了取巧!”
谢迎一噎,刚想教训她几句,被她一双雪亮亮的眸子瞪着,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了下去。
心道:阿父本想以美人计笼络李勖,如今看来,反倒是阿纨中了美男计,这可真是赔了女儿又折田地,窝囊极了!
自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绝不敢宣之于口。
“他不会,他不是赵勇。”谢太傅语气笃定,缓缓做出判断:“无须倒戈,只需见死不救,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见死不救……”谢迎沉吟起来,“阿父的意思是说,他想等到何穆之篡位之后再起兵?”
谢太傅疲惫地吁出一口气,“是啊,打着光复晋室的旗号,名正言顺地起兵反何,一旦事成,此功无人可匹,什么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统统都要排在李氏之后。接下来,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禅代自立了。”
谢太傅说到此处笑了笑,感慨道:“’司马氏得国不正’,他读的书不多,倒是都读透了!”
这一番话之后,不只谢迎感到震惊,就连韶音也怔怔地陷入了沉思。
在她心目之中,李勖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是令人脸红心跳的温存情郎,是护她容她的宽厚兄长,也是冒着箭雨将她从胡人手里救出来的盖世英雄。
他教会她什么是真正的勇敢,什么是想做的,什么是该做的。
自遇他后,人生豁然开朗,她发觉除了燕饮交游歌舞诗画以外,人生还可以有另一重开阔境界。
他像是一座山,巍峨,壮美,雄峙世间,令人一看到就觉得心安。
心安……心安,是了,在他身旁总是心安的。也许正因如此,她差点就忘了,他其实还是个出身寒微、一穷二白,只凭着一口刀、一个人就走到今日的草莽。
杀赵勇,夺京口,定徐州,诱道匪,得浙东……这样的人岂能没有深沉的城府。
山也是陡峭险峻的,一不留神便会摔死人。
他的确亲口说过野心,说过江左这片天地太小了,她当时意乱情迷地看着他,以为他想做的是第二个何威——赫赫方伯,北伐中原,收复失地,青史留名。
原来他还想更进一步。
韶音出神地想着这些,目光空空地对着虚空中的一点,似已失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