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192)
“姐夫他或许是气话,这样说只是为了逼迫阿父!”谢候慌得手脚无措,话也说得前后矛盾,刚为李勖辩解几句,又咬牙切齿地骂开:“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不值得阿姐为他如此!此番总算见了他的真面目,也算是祸福相倚!阿姐,我们不回去了,现在不回去、往后也不回去了……你放心,就算阿父和六郎都赶你走,我也会护着你……”
韶音弓着腰,呕得浑身痉挛,一浪高过一浪的恶心自心底里翻涌而上,教她难以自抑,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往事仍在无情喷薄,跗骨蚀肉,不死不休。
“别跟着我!”她从地上爬起来,将谢候拒在身后,一步步挪回卧房更衣。
卧房里,南窗的明纸隐隐透出对面檐角的轮廓,此时一轮橙日歇挂其上,恍惚间像是出嫁那日。
朦朦胧胧的光晕里,韶音似乎看到了一个翩然起舞的少女,那少女以为将嫁的郎君是个粗鲁凶暴的莽夫,故意在屋瓦上拖延出行的时辰。
少女的脸儿紧绷着,热汗顺着两鬓往下淌,浑身腾腾冒气,依旧将手里的软剑舞得气冲冲、意忿忿。她全部的烦恼都只是出嫁这件事,边舞边琢磨着如何才能重回建康。
韶音情不自禁地羡慕起她来,想与她说句话,可刚一推开南窗便被扑了一身寒气。
她整个人猛地颤了一下,这才发觉,原来此际已不是彩霞漫天的晚夏,而是淫雪无绝的隆冬。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照着如今这个样子下去,来年恐要遭灾。
韶音将身子探出轩窗大半,掌心向上摊开,看着一片片雪花融化成露,心里琢磨的尽是明年的稻谷和麦穗。
万一遭了灾,府库中的粮食够不够?若是不够的话,须得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她想着,提起裙角,准备迈步而出。
“小娘子!”
阿雀冲上来紧紧将她抱住,“这是三楼,你要做什么呀!您别这样,难受就哭出来,别吓我们,小娘子!”
韶音被她拖着坐回榻上,愣神了一瞬,很快又开始干呕。
她这些日子瘦了些,前腰薄薄地贴着后腰,呕起来能看见肋骨随着整个胸腔起伏,一会像要鼓出来,下一刻又深深凹陷下去。
阿雀哭着喊人,“快去传府医!”回头抱住韶音的肩,“您快哭啊,哭出来就好了,这样憋是会憋坏的!”
“先别惊动府医,你们都下去吧。”阿筠低声制止了去请府医的侍女,走过来,神色凝重,“小娘子,您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韶音止了呕,怔怔地看向平坦的小腹,忽然想起会稽驿舍里那个忘乎所以的夜晚,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很快变形成了失声痛哭。
从前为阿泠不值,原来自己也和她是一样的。
或许还比不上阿泠,冯毅冒死救过她么,送过她生母的遗物么,与她亲口说过“你才是我的家人”么,信里写过“思卿如狂”么,承诺过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个么?
想必是没有,那便很好,阿泠比自己幸运。
阿父那一巴掌打得对,阿兄说得也对,自己果真是疯魔了。
他要斩草除根,要逼阿父和阿兄做贰臣呢。
韶音哭得双眼发干,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坐着。
一句话而已,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阿筠哽咽道:“小娘子,郎主素日待您的好不像是假的,如今您有了身孕,若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一定会派兵来解健康之围的!”
“为什么要告诉他?”韶音睁着空洞的大眼反问,“不能告诉他,谁都不能告诉,包括冬郎和阿父。”
“您这是何苦!”
阿筠和阿雀都不解地看着她。
韶音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双手覆在眼上捂着,再放下时已神色平静,像是将能做的表情都一一抹除了。
看着两个哭红了眼的侍女,她一字一顿道:“此事绝密,不许告诉任何人。打水来,咱们三个都净一净面。”
韶音从内室出来,换了身令人眼睛清亮的玉色缘边翡翠交窬裙,神情淡然,只是眼睛红得厉害。
谢候稍微松了口气,看着她仍不放心道:“情急致病,阿姐方才呕得那样厉害,只怕是急火伤了肝胃,可要传府医过来看看?”
“我没事了。”
韶音露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不待他再说话,忽然道:“冬郎,如今可有办法向外头传递消息?”
谢候愣了愣,继而点头道:“守卫虽多,却不严格,这次带兵过来的是左卫将军顾词,他兄长就是顾章,与九郎走得甚近。”
“怎会派了他来?我记得禁军中的右卫将军是宗室的司马脩,护军将军由丹阳尹司马衡之兼领,德明为何偏教顾词过来?”
“那两个一个驻在白石,一个守着淮口,都防着何军呢!禁军人数本就不多,连游击将军也被派去守了石头,如今城中各门只留下三五个卒子把守,云龙门和中黄堂都是空的,要是外头挡住了都好说,一旦没挡住”,谢候哼了一声,冷笑道:“取建康易如反掌!小郎君实在昏聩!”
韶音心念一动,“这么说来,如今城里只有顾词这一只禁军?”
“宿卫内廷的应该还有百人左右。”
“殿中监是谁?”
“王家的悯之——阿姐问这些做什么?“
谢候奇怪地看着韶音。
韶音干枯的眸里渐渐迸射出另一种神采,“冬郎,我要你将消息送给两个人,一个是九郎,另外一个是温衡。”
谢候听她说完一番话,神色不由大变,“阿姐,此事干系甚大,是* 否告知阿父和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