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197)
李勖这一刻的怒气只有兵刀可解,“让开!”他朝她怒喝,一夜未歇的双目暴出道道血丝。
他这一声自浑厚的胸膛发出,雷鸣一般直震得韶音头皮发麻,浑身上下每一根绒毛都悚然而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从未以这样的面目示于她前,韶音本能地感到害怕,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比她更清楚,他一身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弄死她。
可是韶音依旧纹丝不动地挡在他身前,仰起脸,挑衅地看着他,“我不让。”
她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在他盛怒之下,竟还敢贴得这么近,近得能教李勖清晰地看见她唇上未消的齿痕。
那是另一个男子留下的,就在刚刚,他们拥在一起唇齿交缠!
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含着泪,水光里映出的分明是自己,却为何要如此行事!
李勖真想和她同归于尽。
“韶音,我做错什么了?岳父一声不吭地将你带走,我发觉之后急忙追赶,已经来不及了;我心急如焚,焦灼地思索对策,之后便遣冬郎回家捎信,希望岳父能将你送回来;昨夜西录府来人,我这才知道你已被德明软禁,我一刻未停地赶到建康,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琼英阁;我猜你是为人胁迫,一想到你可能落入冯毅和王微之手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大意,我便恨不能自刎谢世!我顺着水路追赶过来,不敢想若是再晚上个一时半刻会不会就永远失去了你!”
李勖深深地看着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我终于找到了你,可你却与他在一处。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竟教你如此相待。”
“你哪里错了?”
韶音气极反笑,觉得他简直无可救药,“真是劳烦你了,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地追赶。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死了,你大可另娶一房妻室,娇妻美妾,坐拥天下,岂不美哉?”
李勖怔住,随即气急败坏道:“那话岂能当真!我若流露出一丝软弱之意,岳父便会继续以你相威胁,绝不会放你回来!阿纨,你那般聪明,怎会为了一句假话气恼至此,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心!”
“世上再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失望教韶音顾不上伪装,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否则我怎么会相信你的话,你答应过我,只收缴谢家多占的田地和僮仆,仅此而已!可你是怎么做的,你要斩草除根,要我谢家声名扫地,要我阿父和兄长做贰臣!敢问李将军,这也是你的假话?你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早就说过,你是你,谢家是谢家!”
他理屈词穷,索性承认了。
“我姓谢,我身体里流着谢氏的血,我是谢韶音!”
“可你如今是我的,韶音,我只有你,我可以为你豁出性命,可以把我的心完完整整地给你,可以陪你一辈子!可他们不能!我说过,我们才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你当时没有否认!”
“你、你怎么如此冥顽不灵!”
韶音被他气得发疯,拾起金蛇信便在他身上狠狠抽了一鞭,他没有躲,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血淋淋的长痕。
“你自私透顶,只想着你自己,可曾有半分顾及过我?”韶音牙关都在发抖,“我自幼丧母,是阿父一人将我带大,若无阿父便无今日之我!我的兄长宽仁、阿弟友悌,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你怎能忍心教我割舍!”
韶音声嘶而力竭,觉得疲惫极了,不管他明不明白,她只能淡淡地告诉他:“李勖,我不是谁的人,我就是我,我不会只为了一个人而活,哪怕那个人是你。我爱你,也爱我的家人,这两种爱不能比较,也没法取舍。你若是非要逼我取舍,那便一刀给我个痛快吧,除了刀锋,没有谁能将谢韶音一分为二。”
李勖胸中巨震,她说的每个字都很清晰,连在一起却令他倍感疑惑。
为何不能取舍,爱与爱难道不能比较么?怎么他就可以!
火辣辣的鞭伤教他注意到那把金蛇信,他蓦地看向倒在地上的王微之,忽然想到了什么。
“怪不得那伙鲜卑人自送入建康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原来是他在搞鬼!”李勖义愤填膺,“阿纨,他勾结胡人,我今天必须除此国贼!”
“去你的吧。”
她皱眉看着他,忽然轻俏地冷笑了一声,小手不轻不重地照着他的胸膛推了一把。
李勖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
“那又如何”她反问道。
“那又如何?”李勖怕她听不懂此事的严重,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他勾结胡人,罪不容恕。”
“你这会儿莫不是又要与我讲公心与私心吧?”
韶音步步向前,边走边逼视着他,她想要看看,他那对深沉的眼眸里是否真的只有坦荡。
“你告诉过我,公心与私心相斥时,别问自己想做什么,问问自己该做什么。这话说的真有道理啊,可是现在我却觉得那简直是一派胡言!李将军说得大义凛然,不过是因为那公心恰好满足了你的私心,你该做的正是你想要的,可我不是!”
“你是因为鲜卑人才想杀他么?不是,是因为他吻了我!”
李勖被她逼得节节后退,直到背抵舱门,退无可退。
“你说的对”,他脸色阴沉地握紧了刀,“我就是因为这个想要杀他,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那就先杀我吧。”
韶音平静地握上他流血的手腕,将刀尖抵在自己胸口,“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