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220)
王微之已经听不见高陵侯又说了什么,只觉一心茫茫,两眼空空。
这晚与他一样感到茫然无措的还大有人在,譬如山阴孔氏一家。
孔继隐在犹豫要不要应了王氏的婚姻之盟。
他在李勖身上付出甚多,钱粮还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女儿的名声。那谢女甚有手段,竟然以一己之力弥合了李勖和谢家之间的嫌隙,孔继隐愿望落空,愈发不甘心就此放手。
他没有看错,李勖果然有雄才,只待将荆州的何氏余党扫除一空,整个大晋就再也没有谁能与他抗衡。
看在之前出钱出力的情分上,李勖应该不会吝啬一个爵位,可是谢津那老匹夫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腾出一个孔继显来,简直是欺人太甚!
孔继隐心绪不平,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长吁短叹。
他将老宅献给永安帝做行宫,祖宗们只好随着他迁到山阴旧院。
深夜里,大成至圣先师灵位前的长明灯焰几番明灭,抖动不休,像是被他这个不肖子孙气得喘不上气了。
孔继隐不信这个邪,一连加了几次火,又将香油添得浮杯浮盏,焰火果然又茁壮了起来。
“我知道您老人家急,但您先别急,继隐自有自己的打算。”
他嘴里念念有词,回头吩咐下人将孔夫人请来。
孔夫人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满口都是妇人之见,孔继隐每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喜欢与夫人做一番争执,听夫人急赤白脸地说说庸常之辈的见识,他再反其道而行之,往往就能辟出一条令人叹服的蹊径来。
“夫人觉得王家十二郎如何?若是在王家鼎盛之时,这门高亲咱们可是攀附不上。”
孔夫人大半夜被丈夫请到祠堂,脸色自然十分不善,孔继隐赶在她发作之前,将与王氏缔亲的好处都说了一遍。
“呸!”孔夫人回以恶狠狠的一啐,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也跟着抖了三抖。
“你还想着攀附?头前攀附李勖不成,转头又要攀附王氏,你拿女儿作什么,作你封侯承爵的拜帖?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是不是那块材料!狗屎糊了心窍的东西,下了雨了你倒想起来晒你的臭犊鼻裈了,这个时候投奔王家,你活腻了!……”
孔夫人这日骂的格外难听,孔继隐听了满耳朵污言秽语,也气得咻咻直喘。
不过,他还是从夫人的庸人之见里获益良多:越是这种看似一边倒的时候,一旦来个出其不意的反击,就越有可能成事。
孔夫人从他脸上看到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心都凉了半截,孔继隐一这么笑,就是又要发癫了。
……
孟晖将这些事打探得一清二楚,与王氏联络过的都有哪几家,手中部曲几何,约定起事的时间和地点……一一记录在案,一并呈给谢太傅览看。
不过,这些都只是记载在寻常白牒上,如今的州府厉行节俭,公文往来怎么舍得用帛书,他手里那厚厚的一沓帛书并非文牒,而是高陵候、王微之和冯毅的来往信件。
“冯毅投燕,昨夜已经伏诛,这些信件有一部分是从他军营里搜查出来的,另一部分则是小人从王宅找到的。”
见谢太傅眸中都是震惊,孟晖又恭恭敬敬地给他解释了一句,“海水倒灌当日,将军就已经派军前往广陵,兵贵神速,语以泄败,此事绝密,故而不曾上报太傅。不过太傅放心,如今冯毅被诛,广陵已平,边境安然无事。”
谢太傅强压住心里的惊骇,快速浏览起那沓帛书。
王家父子的确要冯毅谎报边情,以此为借口不听李勖调遣,字里行间也暗示过冯毅,若是必要之时,也可与燕人联络,一切只求保全。
不过,他们的措辞极为谨慎,这些话也只能算是克制的暗示,这么厚厚一沓帛书,并没有哪一张确切记载了冯毅与燕人的往来勾兑,若是按照大晋律定谳,也不能判他们一个私通敌国之罪。
可是李勖说冯毅投敌,那他就是投敌,死人的嘴无法做出任何反驳。
“你们既然已经安排妥当,还来找老夫做什么?”
他既然能将这些事掌握得一清二楚,可想而知,监视不止一天。
这般周密部署,自己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谢太傅心里有点发凉,出口的话听着也凉。
孟晖笑得恭谨,“将军早就吩咐过,后方之事全凭太傅做主,小人只是将这些都呈给太傅,至于太傅如何决断,小人莫敢不从!”
“是么!”谢太傅一声冷笑。
孟晖深深一揖,“自然,将军还有一句话要小人转达太傅。王家所以未能成事,皆因我们发现及时,可事虽不成,心思还是动了。有些心思是不能动的,只要动了,那便罪该万死,一日不能将他尽除,一日不能安心。”
谢太傅一怔,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女婿倒是比两个儿子更懂得他的心意,与他也算是半个知己。
“将军还说”,孟晖觑着他的脸色,又小心地补了一句,“王家毕竟是姻亲,可以留舅父和表兄弟一条性命,不过此事暂时还是不要让夫人知晓,夫人……”
“这个不消他说!”谢太傅骤然打断孟晖,“老夫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心疼!”
李勖这小子分明是想下死手,他怕阿纨日后埋怨他,便将刀硬塞到了岳父手里,要岳父替他背负这个恶名。
谢氏上一代的姻亲是何氏,谢太傅这一代是王氏,到了阿纨这一代,却是个连阀阅都没有的寒人,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天下人也会称他一句彭城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