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237)
谢太傅这么近地看着他,心头忽然滑过一个不经之念:若是阿瑾活到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他闭了闭眼,“好,我发誓,只要你交出印信,我自当善待九郎、十二郎和阿泠,否则,不唯阿纨腹中的孩儿和我谢家子子孙孙皆应你的恶咒,就连我死后亦无颜再去见你阿姐!”
“难得你还没忘了我阿姐,如此,我便放心了。”
高陵侯松开手,无力地倚靠在凭几上。
誓言是最不可信的,相较而言,他宁愿相信谢津这老狐貍心里仅存的那点感情。
谢津这人就像一只浮子,他从不主动兴风作浪,却总能第一个察觉出水位的变化。
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会与世沉浮,他这样的人能为阿姐守一辈子,可见还是有几分真心。
“如今看来,我阿姐走的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高陵侯望着头顶一片徘徊的云影,感慨万千。
谢太傅阴郁地盯着他,“印信。”
“印信?”高陵侯咧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浸染的牙齿,“姐夫啊姐夫,你还真是关心则乱,你好好想想,印信怎么还会在我手里?那印信早就被九郎拿去与凝光换了金蛇信!就算在我手里,凝光既已外逃,它也就没有用了!”
他想要大笑,喉咙里只发出几声类似于咕哝的音节,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我要如何才能将这些细作一网打尽?”
“覆水难收啊”,高陵侯摇了摇头,话已经说得有些艰难,“你、你若真想亡羊补牢,就……就派人看住药肆,那些胡人为了伪装成汉人,离不得这个药。”
他说着,掏出一张药方递过去,人已气若游丝。
谢太傅将方子接到手里,看着这位曾经亲密过的小舅,半真半假的好友,明争暗斗了一辈子的政敌,偶尔的盟友,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而去。
高陵侯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他的衣袖,“从前,我以为,咱们两家再如何、如何斗,付出的也、也不过是冯李的性命,我从未想过,会有你死我活……这一日!姐夫,李勖……许了你什么,王爵之位?什么王爵……比得上士族!你、不会后悔么?”
谢太傅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哀伤,“玉公,我早就与你说过,世上哪有千古不变的郡望,不变的,大概也唯有’变’这个字了。”
高陵侯的手忽地松开,永远地垂落下去。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个姐夫后头学了一辈子,也较劲了一辈子,只有死的时候走在了他的前头。
谢太傅感觉衣袖一松,浑身上下都轻盈了起来,腿脚轻便得就像他年轻而澄澈的女儿一样。他眼角潮湿,迎着西面的一片金辉大步走去。
纵然是夕阳,他如今也是行在光明里的人了。
……
李勖习惯晨起,也更喜欢黎明的天色。
一夜蒙蒙细雨过后,在一个柳色新亮的清晨,来自会稽的诏谕如约而至。
“永安二年春四月,大晋永安皇帝制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骁骑将军勖戡乱摧逆,革弊峻驰,神武明断,英雄之器,朕甚嘉之。其加封勖太尉,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徐州地封三万户,爵夏公。”
这封诏书有模有样,皇帝朱批圈敕,中书、门下印信俱全,合制合仪,挑不出一点纰漏。
唯有“神武明断,英雄之器”二句,显得感情色彩过于浓重,若是番邦友邻之人看了,不免会为大晋君臣之间的深情厚谊而感动不已,落到荆州诸人耳中,就有些怀疑起草者的措辞失当,或有过于谄媚之嫌。
新晋太尉本人倒是神色坦然,只是眉目张扬,眸光凌凌,嘴角噙笑,俊面薄红,恍惚有些鲜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况味,仿佛有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就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前,用那双如琥珀、如明月、如弱水三千、如沧海碧波的眼眸望着他,于千万人之前,对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李勖,你好厉害”,如此而已。
权势迫人稳重,久之连自己也忘记了年岁几何,只有被心上人这般大胆而炽热地爱慕之时,李勖才会蓦然记起,原来自己也正当轻狂拏云之年。
令李勖略感意外的是,夫人不光借着传谕圣旨之机在荆州文武面前将他含蓄地夸赞了一番,还给他送来了一个人。
凝光踏足这座临时太尉府的第一步就有些后悔,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做得太轻率了些。
她对这座府邸的前身——何威军府并不陌生,十几年过去,这里的布局没有太大变化,不同的是气息。
从前的荆州刺史府气息混杂,在这里能嗅到歌姬舞女身上的脂粉气,刀枪剑戟的凶气,士兵身上的汗臭气,还有晋朝高官身上特有的萎靡浮华之气。
如今的气息则截然不同,如同北地寒冬腊月里冷铁的味道,朴素得近乎单调,是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
这气息令凝光浑身不适,像是蛇类嗅到了雄黄的味道,有种痉挛的错觉。
侍卫引着她来到太尉处理军务的建武堂。
两排甲胄森严的士兵分立在门口,延伸到堂上,视线尽头的乌木高榻坐着一位朱服皂冠的汉人男子,身前放置一只大案。
凝光瞳孔骤缩:案上那柄乌沉的环首刀在她视野里无限放大,正是这把刀,无情地砍断了情郎的手臂,令他死无全尸!
恨意是最好的镇定药。
凝光垂下眼帘,稳步入内,到下首行跪拜稽首礼。
“婢凝光拜见太尉。”
上首之人似乎掠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来是夫人的授艺之师,我听说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