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239)
他这个荆州刺史只是个单车刺史,并没有都督兵马之权,江陵太守陆泰心内不安,见他如此, 也不好过早扫兴,暂将心里话按下不提。
几轮推杯换盏, 诸人耳盈丝竹, 腹饱鱼脍, 均有醉意。
襄阳太守方俊秀为人粗豪, 不拘小节,不知听邻座说了什么, 击盏大笑道:“我早就说过,李勖不足为惧!诸位见他入荆后都做了什么,游山玩水、宴饮作乐罢了!襄阳一行,咱们的李太尉只到营中匆匆一瞥,草市上却盘桓良久,买了整整一大车的妇人游戏之物啊!某问他,将军何故如此,诸位猜他怎么说的?”
“他竟然说,’内子喜爱,博她一笑!’”方俊秀猛拍大腿,“何其可笑乃尔!以小观大,所谓英雄之器,可是有些名不副实!我看吶,他所以迟迟不归,不过是想趁机多盘剥些而已。”
他这粗声大嗓一出,周围的谈笑声都被压得低落了下去,何冲面色不豫:“慎言。”挥手教歌舞退下。
丝竹一停,满堂酒酣耳热骤然转冷,歌舞伎们迈着小碎步,鱼贯撤出。
雪肤乌发的领舞者行在最后,长长的曳地纱裙流水般拂过陆泰的靴面,宛转回眸,脉脉含情。
方俊秀对冷场满不在乎,又往嘴里扔了一块蜜炙牛心,嚼得两腮鼓囊,乜眼瞥着何冲,“何公那只宝弓,某多番讨要不得,上回却在太尉府里看见了,听说太尉笑纳之后,便与何公结为兄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何冲满脸喜色尽收,像是吞了一只苍蝇,旋即恼怒地盯向陆泰。
陆泰回神,急忙摆手,示意走漏风声者另有其人。
有人不明所以,低声询问邻座:“能与太尉称兄道弟,也算是折辱么?”
邻座神秘一笑:“不是称兄道弟,是称弟道兄!”此人右臂骨碎,整条胳膊固以竹片,外缠厚厚一圈细葛布,不能弯曲,只能以左手持盏。
问话的人嘶了一声,瞟了眼他的患处,咧嘴评价道:“当真是跋扈至极!”
这位邻座露出个古怪的神情,秀美双瞳隐含神往,嘴里却咬牙切齿:“士可杀,不可辱。”
一小片交头接耳声中,何冲的脸色愈发难看。
陆泰趁机道:“何公,太尉荣升,按说该由我等设饯行宴为他庆贺,可太尉却坚持在府中摆下宴席,名曰答谢我等。愚以为,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要做些准备才稳妥。”
“不错!方太守只见李勖游山玩水,殊不知,他每次出行时皆携带舆图。这些天来,江夏、武陵等地,各关隘险峻之处皆有太尉府的斥候前去勘绘,襄阳郡四战之地,想必更是不会例外。”
接话之人阔面大耳,身材臃肿肥圆,两眼却炯炯有神,乃是南蛮校尉何新,何冲堂弟。
何新朝着何冲拱了拱手,忧心忡忡道:“李军人数虽少,却都驻在咽喉要处,我这几日一直留心其营垒动静,未见有拔营之意。太尉只说摆宴答谢,可不曾说过半句班师回朝之语,如今徐凌军正驻在城外江津,日前又有另一只北府军已抵达江夏口……”
江夏口控遏襄阳,他说到这里斜睨了方俊秀一眼,继续道:“陆太守所言有理,刺史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该做些防备才是。”
何冲面露犹豫之色,被他们二人说得有些踌躇不定,“若真如公等所言,太尉意欲何为?”
如今圣旨已下,赏罚既定,何冲想不出李勖还能有什么所图。
司马杨期以谋略着称,席间一直安静不言,至此才慢声细语道:“太尉想要什么,这不好说,太尉担心什么,显而易见。何公,若换您是李勖,可能安心撤兵?”
何冲不快,“我已竭尽诚意,他还想如何?”
杨期捻着唇上一撇髭须,微微一笑:“太尉在建康时不杀荆州俘虏之将,可说是宽仁优抚之举,如今汪道铎、岳震、陆琦几人既已卸甲归田,又被他劝说出山,官复原职,这就不是优抚二字能解释的了,只怕是另有深意。”
这话点到为止,自然有人闻弦音而知雅意。
汪道铎、岳震、陆琦这三位宿将,皆是何穆之旧部。
何冲与何穆之叔侄不睦,荆州亦隐隐划分成两道阵营。
此次何穆之兵败自杀,他的心腹死的死、散的散,何冲这边可谓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诸人只顾着弹冠相庆,没注意到李勖已经不声不响地复用了一批何穆之旧人。
杨期冷眼瞥着方俊秀,“某没记错的话,那三个如今都在襄阳军中,足可见,太尉襄阳一行,并非只是买些妇人之物。无情未必真豪杰,前朝魏武亦分香卖履、留恋妾妇,非无谋略,是大英雄能本色也!方太守与其着眼于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不如看好自己麾下三军,免得被人窃走虎符还懵然无知!”
“杨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俊秀将杯盏摔得粉碎,猛地拔出佩剑,他接连被何、杨二人指责,不快已甚,酒气上头,便欲斗殴。
众人急忙将他拉住,好言相劝,他兀自气喘咻咻,嗔目怒视杨期,不肯落座。
杨期按剑冷笑。
何冲恼怒拍案,“够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都给我坐下!”
方俊秀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收起佩剑。
陆泰道:“何公,杨司马之言引人深思,三日后的太尉府宴,我看还是……”
“行了!”
何冲烦躁地将他打断,“我乏了,今日就到这里,诸位请回。”
“何公,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不慎啊!”
“走吧走吧,容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