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245)
博山香炉烟气袅袅,手持麈尾的衣冠名士意态端严地坐在高榻上,静得像是一幅画, 他背后那幅织金挂壁上的瑞鹤在紫雾中展翅欲飞。
韶音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是她的阿父么?
阿父是多么慈祥的人, 他为父又为母, 一手将三个儿女养育成人。他亲自教导儿女, 总是耐心而温和,他把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仁者爱人”, “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
他是谢氏家主,是位高权重的太傅,却最招小儿辈的喜欢,连高溪那样古怪的孩子都喜欢黏着他这位伯父。
他狡猾,为政庸碌, 善于钻营,满腹权谋……可他再如何公德有亏, 于私于情, 韶音以为他是个好父亲, 是个心怀仁恕之人。
可是就在方才, 若非她及时阻拦,那十几个乞儿就要因为一首歌谣七窍流血而死!
他的心怎能这么狠毒!
“阿父怎么不说话了?您回答我, 为何要那样做!”
韶音愤怒地打翻了香炉,夺走了他的麈尾,一连串地高声质问,声泪俱下。
谢太傅以一种近乎顽固的平静态度对待她,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眼中没有一丝额外的光彩,连眼角眉心的褶皱都枯燥得乏善可陈——像是一截空了心的枯木桩子。
韶音很快败下阵来,与他讲道理:“空穴来风的谣言而已,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只要将这人揪出来,谣言自可不攻而破。退一万步,就算是不能,流言纷纷、口耳相传,阿父难道能杀尽天下人?”
她将雁足灯的焰芯拨亮,挪到近前,“更何况,身正不怕影子斜,阿父何以如此糊涂!”
谢太傅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道斜长的影上,忽然探出手去摸,那影子也跟着动作缭乱,果真是他的。
他终于扯起嘴角,难堪地笑了笑:“不用查了,为父已经查过,那童谣来自荆州。”
他用一对干枯的老眼看着女儿,了无生机的瞳仁里渐渐窜起火苗,焰心锃亮,烧着腾腾的愤怒。
“……您怀疑存之?”韶音吃了一惊。
“他不是一直都想斩草除根?如今内乱已平,再也用不到谢氏了,正是时候。”谢太傅言之凿凿,枯木被注入了精气神。
韶音忽然语塞。
她自然不信,并且有一万个理由反驳,可是看着父亲那对麻木不仁的眼睛,她忽然就不想再做任何反驳了。
“所以,歌谣里说的是真的。”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个真相,父亲如此慌乱攀扯,不择手段,是因为他恼羞成怒了。
“舅父是怎么死的?”
韶音问他。
谢太傅眼中那道返照的回光渐渐熄灭。
“醉来身外穷通小,老去人间毁誉轻”,他吟了两句,颤抖地拾起地上的麈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阿父老了,老了……”
谢太傅一病不起,后方诸事尽数落在了韶音一人肩上。
她开始变得极度忙碌,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余时间几乎尽在案牍中度过。真到这个境地,始知一饭三吐哺所言不虚,最繁忙之时,眼耳手口并用,只恨一身不能分至四处:目接往来之客,耳听八方之言,手书钱谷之牒,口述刑名之事——案牍的确劳形,韶音整个人快速地消瘦下去。
非是她事无巨细都要插手过问,实在是眼下这个时候尤为关键,半点马虎不得。凡事不细细查看过了,韶音总觉得不放心。
阿筠急得偷偷哭了几次,见劝不住她,只好换着花样给她做吃食,瞅着空便给她捏捏肩、揉揉腕,好歹能教她舒服些。
她和阿雀一众婢子个个都识文断字,如今也学会了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多少能帮上些忙。
月底的一日,谢迎从建康过来,韶音便忙里偷闲地歇了大半日。
兄妹二人在谢太傅病榻前默然无言,水榭中凭栏伫立,看了许久的池塘春草、园柳鸣禽。
谢迎目光悠远,温声道:“谢氏子孙,生来便享祖上荣华基业,而今父辈为孽,天下人迁怒于我等,也是理所应当。悠悠众口止于耳,智者务其实,愚者争虚名,当振作而为,绝不可懈怠自弃。阿纨,你我兄妹当以此自勉。”
韶音瘦得下颏尖尖,只有笑起来时面颊才有几分从前的丰润,她微笑道:“阿兄宽心,我懂得。”
回身坐在桃笙上,为谢迎倒了一盏酒,韶音又道:“阿兄襟怀宽广,妹之楷模,万望勿要猜忌于存之,他确有翻覆手段,可是绝非阴险小人。——阿兄何故发笑?”
谢迎饮酒如饮水,半壶入腹面不改色,只看着韶音笑。
韶音被他笑得不明所以,“阿兄!”急得摇晃他的手臂。
谢迎这才摇头道:“你道我如何知晓此事?为兄如今公务缠身,一点也不比阿妹清闲,所以来这一趟,还是受人之托。”
“他怕你承受不住,特地要我来宽慰你。”
韶音双眼渐渐发热,垂眸道:“真是多事,阿兄来回两日,我也要闲上大半日,总起来不知会耽误多少事呢!”
“罢罢罢!”谢迎笑着站起身来,“见你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不消阿纨赶,为兄知趣,这便回了!”
临行前,谢迎从袖子里掏出两只小巧的盒子递给她,一只是小叶紫檀木打造,另外一只是老榆包银。
韶音打开一看,檀木盒里是一枚红玛瑙挂坠,榆木盒里是一枚西域猫眼石。
“后日就是你的生辰了,阿兄不能留下来陪你,冬郎远在山阳,音书难继,存之如今还离不得荆州,阿妹要记得自己庆贺。公事虽繁,还要保重身体,阿父那里有郎中照看,你不要过于忧虑。迁都之事我已知晓,端阳之后,扬州的一切就都交给我,阿妹自可安心过到江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