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天上月(262)
她扭到左,他将她的下颏搬到右,她扭到右,他又将她的下颏搬到左,瞅着她紧绷的小脸轻笑道:“阿纨,你好像一只蚕蛹。”
“阿筠阿雀!扶我回房!”韶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干脆转过身去,侍女们远远跟在后头,一个个都装聋作哑,没有一个上前。
“正好还有一些军务需要处理,若是夫人实在觉得李某碍眼,那在下便去了?”身后的人也淡了声音。
去就去,知道自己碍眼就好,韶音一点都不想理他。
“我真走了?”
真啰嗦,要走就走,哪里来的这么些废话,韶音用足尖碾地上的落叶。
余光里,那道长长的身影慢慢后撤,脚步声在身后渐远,他竟真的走了!
韶音蓦地转身,只见这人竟然已经走得没影了,不由气得红了眼圈,跺脚骂道:“你才像蚕蛹!你像狗、像驴,像只大乌龟!我……”
“你说我像什么?”
已经走了的李勖忽然从斜后侧里冒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走到近前,宽阔的肩背将身后的天光遮得严严实实,韶音向后靠坐在水榭的美人椅上。
“我说你像只大乌龟。”她明眸流荡,唇角那一嘟肉微微鼓起,娇憨里带着三分挑衅。
“小乌龟!”李勖俯下身,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低声道:“小乌龟,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小乌龟红唇微肿,两腮艳若秋棠,眼上蒙了一层潋滟的水光。李勖看得心旌摇荡,腰却忽地被她抱住,她将头埋在他的腰腹上,闷闷道:“郎君,我怕疼,要是你能替我生就好了。”
昨日温嫂说了,分娩就是这几日的事,大约还有七八天而已,韶音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今早起来便心神不定,觉得烦躁极了。听说生孩子很疼,比行经不通疼百倍、千倍,她害怕。
“若是可以,我如何不想?”李勖喉头微涩。
“人家都说产房污秽不详,不许郎君陪同……”
“我陪你、我一定陪你!就在你身边,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好不好?”
“一言为定,反悔是大乌龟!”
“好,一言为定。”
两人约定,李勖今日哪都不许去,韶音也不许再批公牒,偷得浮生半日闲,要在一块慢慢消磨难得的闲暇。
信步走到高眠斋,赶得不巧,谢太傅服药后刚刚睡下,韶音打发了房里的侍人,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父亲待一会。
李勖摆开棋盘,执白先落下一个座子。
早年赵勇领军时,北府军中樗蒲成风,李勖耳濡目染,亦精呼卢喝雉之道。围棋一局过于耗时,他便不大喜欢,也很少与人对弈,谢太傅却雅好黑白,言围棋“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李勖陪他手谈几次,渐渐也觉察出个中趣味。
围棋法于用兵,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无穷变幻中自有攻守之道。
韶音落子很有些大将之风,保角依旁,不急不躁,稳扎稳打;李勖却棋风凶诡,作伏设诈,扶疏布散,行步莫测。韶音舍不得孤子,被他连毁数道防线,直逼天元;她吃一堑长一智,舍得弃卒保帅了,却又中了他的埋伏。
正苦苦思索如何突围,他点点左上角,笑着提醒道:“兵临城下,还不割地求和?”——原来疑兵设伏外还嵌套着一层声东击西。
韶音越下越不服气,说这人棋风无耻、不讲武德,连呼“再来!再来!”
李勖笑着让她执白先行。
韶音落下一枚双打吃,慢悠悠道:“石门和泗口皆淤塞难通,若是以人力强行疏通,不知要填进去多少血汗,李将军非但面无愁色,还有闲情逸致与我手谈,难道是已经有了对策?”
“嗯”,李勖点点头,提了她一枚子。
韶音悄悄睨了他一眼,“什么对策?”
“天机不可泄露。”李勖抿着唇,又提了她一枚子。
“……连我也不能说?”
“嗯。”李太尉面色淡然,棱角分明的面孔被身上那件暗纹流光的白锦袍一衬,难得显出几分风雅。
韶音看得直磨牙,又给他来了一招关门打狗的方吃。
李勖笑着往左上角一指,“又忘了这里,这一片都不要了?”阿纨将军虽稳扎稳打,心浮气躁起来难免顾头不顾腚,李勖两指捻着光润的棋子,有点不忍心继续打她了。
“阿兄——”对方瞧出他的破绽,拖长了音调,开始对他施展美人计,“你告诉我嘛,求你了!”
美人明眸忽闪,好奇心极为旺盛,若不告诉她,今晚大约谁都无法安睡,李勖摇摇头,只好招手道:“附耳过来。”
韶音听着听着,眼睛不由睁大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郎君。
李勖笑着落下一子,将她布在西面的连板敲掉,慢条斯理道:“我们有两个邻居,西面那个比我们强大,东面那个比我们弱小,他们结为联盟,与我们为敌。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取乱侮亡,须得从弱小者开始着手,而以往的确就是这么做的。后来者陷入定势、落于窠臼,也就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他握住她的小手,将她手里那枚棋子落到意想不到之处,“燕向秦称臣,我若伐燕,西秦必救,秦若直攻我荆蜀之地,围魏救赵,我便要千里而回,疲于奔命。可我若攻秦,一面对燕安抚示好,燕必然不会援秦,如此,也省得我两线作战。”
“……你怎么就能笃定?”
“器小者无远见,志骄者好生事,而今燕主贪安、秦王得志,必然如此。”李勖继续帮她落棋,三步之后,胜败之势大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