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67)
诺兰却在听到她的回答后沉默了下来。他看向白薇,神色莫辨,欲言又止。
白薇离开鸟居,那么必然是有什么不合她的心意。
她喜欢鸟居、车夫,也不讨厌吵吵嚷嚷的黑莓,那么令她不满意的还能是谁呢?
鸟居里统共只有寥寥几人,诺兰很难不进行自我检讨。
然而还未等他检讨出什么,马车已停在了查令街58号门口。
白薇正襟危坐,不明白诺兰为何是这副郁结的神色。
“到了。”她望了望车窗外,又悄悄瞥了眼诺兰,“谢谢你送我回来。”
夜里的雪越下越大,风呼呼地吹着,冷冽且刺骨。
“我送你到门口。”诺兰说。他下了马车,撑开一把大伞,将他们二人笼在伞下。马车与大门还有一段距离,他还能再与她待上一会儿。
可惜这段路短得可怜,很快就到了尽头。
诺兰站在石阶下,撑着伞看白薇提着裙子往大门走去。
白薇走到了大门的石檐下,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身来望向诺兰。他站在原地,仰着头看她。
“诺兰。”白薇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今夜很愉快,谢谢。”
说完了,她却依然站着不动。她在等他说话,她知道,他应是有话想对她说的。
诺兰望着石阶上亭亭玉立的姑娘,不禁又走了神。她似乎成长了一些,原本眉宇间残存的稚气如今已褪得干干净净,乌黑的短发衬得她更加利落灵动。她潋滟的黑眸脉脉地望着他,像东国最温柔的风,又似多伦最缠绵的雨。
诺兰突然觉得耳膜有些鼓噪,杂乱无章的心跳传入他的耳中,闹得他无法思考。
这一次,失控的心跳不是白薇的,而是他自己的。
“诺兰?”白薇又唤了他一声。
诺兰回魂,下意识便说:“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
白薇忍俊不禁:“没有人拦你。”
诺兰又说:“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什么?”
“不要再不辞而别了,好吗?”顿了顿,诺兰软了语气,“如果实在想走,请告诉我一声吧。”
这一次有先知书指引,又有蝴蝶带路,那么下一次呢?他又能去哪里找她?
雪落下来,堆满了诺兰的伞,可他毫无所觉,雕塑般站在原地,耐心又忐忑地等着她的答案。
“好。”白薇望着他的眼,“我答应你。”
“诺兰,晚安。”
“晚安。”
诺兰目送着白薇走进大门,直到大门合上,他才收回了目光。
车夫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上,冲着诺兰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纸片人的情绪从来不加掩饰,快乐与忧伤一向简单而分明。
他望着诺兰,亮晶晶的眼里流露着由衷的喜悦和祝福。
诺兰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万分庆幸今夜他带着的是车夫而不是黑莓,如果是黑莓,这时候一定会叽叽喳喳叫得他头疼。
诺兰垂着头站了一会,忽然兀自笑了起来。胸腔里忐忑而又甜蜜的悸动令他感到新奇,但他喜欢这种感觉,仿佛枯木般的躯体重新焕发了生机。
他拥有无尽的生命,每一个日夜于他而言并无不同,但现在,他开始期盼明天。
刚刚他已得了白薇的首肯,明天一早,他就可以来找她。
只这么一想,诺兰的心情便好了起来。他想着明日的安排,缓步向马车走去。就在他即将踏上车厢时,他的动作微一顿,松快的神色瞬间褪去。
风雪交加的夜里,有一道声音夹杂其中,细微却极为突兀。
“我来赶车。”诺兰对车夫说。
车夫茫然地看了看他,接着听话地跳下驾驶座,钻进了车厢。
诺兰坐上驾驶座,压低帽子,抖了抖缰绳。他漫不经心地赶着车,却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
如果他没有听错,那道声音从松胡广场开始便尾随着白薇和他,直到刚刚白薇进入房子,声音的主人露出了些微破绽,这才让他逮了个正着。
马车经过查令街的某个街角时,突然停住。只一瞬息的功夫,驾驶座上已不见诺兰。
与此同时,街角的某个小巷中,有个高个儿的人影重重地摔落在雪地里。厚厚的积雪被砸出了个大坑,足见这一跤跌得有多重。
那人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呸呸吐掉嘴里的雪块和污泥。他踉跄地站起来,抬头看向巷子口的诺兰。
诺兰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眼前这人穿着花里胡哨的小丑服饰,红色的圆形大鼻头被撞歪了,滑稽地挂在脸上。
在对方那一身仿佛打翻了染缸的形貌中,诺兰很快锁定了某一处——小丑的左脸颊上刻着一个状如时钟的图腾。
那仿佛嵌进肌理的图腾是烧出来的——用烧得通红的铁钳往脸上作画,再擦去多余的血和腐化的皮脂,最后凝固而成。
诺兰对这种烙印手法并不陌生,中古时期的某一支黑魔法就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收纳信徒。
小丑站直了身体,眯着眼望向诺兰:“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说完他又摇头:“不对,这张脸我确实第一次见,但是你的气息我应该在哪里碰见过……在哪里呢?应该不会太久远,就在最近……”
突然,小丑噤了声。
“是你。”小丑缓缓地咧开了嘴,“你是薇身边的那个男人,可是为什么你和当时的样子不一样呢?”
小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展眉:“莫非……”
“你是千面?”
小丑竖起一根食指,贴上嘴唇,笑得越发灿烂:“何其有幸,我竟见到了活的千面,我原以为千面早就消亡了。”